《女帝成长史》 序章 瑞和七年春,皇后崩于玉琼宫。 帝悲恸,守灵数日,亲临葬仪,启棺抚面,悲不能言。 自此,帝心随皇后而去,后位空悬,玉琼宫寂然。 帝屡拒立后之请,抚皇后遗物,黯然神伤。 瑞和八年,帝携公主至皇陵祭奠,帝再未踏入玉琼宫,然宫灯十年未熄。 评曰:帝情深,然天命难违。皇后逝,帝心随之,后位永悬,玉琼宫寂。岁月流转,情深不寿,终成史册一页,供后人唏嘘。 玉琼宫内,金砖地面仍残留着昨夜细雨的湿意,寝殿内却已燃起温暖的龙涎香。 当朝天子端坐于御榻之上,着玄金织龙袍,黑发未束,任由丝缕滑落在肩。 太医踏入,他步履放得极轻,跪地垂首,“陛下,臣……为皇后娘娘请脉。”他的声音很轻,似是怕惊扰什么。 帷帐内没有回应,玉色帷帐低垂,微风拂过。 过了许久,皇帝才缓缓开口,他眼尾微微泛红,声音低哑得像被刀刃磨过:“皇后……已经不在了。” 殿门半掩,冷风挟着未散的雨意渗入,烛火微微摇曳,映得一众宫人皆低眉敛目,噤若寒蝉。 皇后……已经不在了。 最先跪下的是贴身掌事姑姑苏嬷嬷,她年近五旬,素来沉稳持重,此刻却满脸泪痕,身旁早已有数名宫人扑通跪地,颤抖着叩首,伏跪在地,无人敢出声,唯恐惊扰了这死寂般的悲哀。 承天殿内,烛影摇曳,温暖的光晕投在朱红色的梁柱上,映照着雕龙画凤的金壁。 皇帝端坐于龙榻之上,玄金色的朝服披在身上,他的神情沉静,却隐隐透着一种说不出的阴郁。 他的手指缓缓摩挲着一方玉坠,正是皇后生前随身所佩。 那是他们年少时,他亲手送给她的。 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太监总管秦直步履匆匆地踏入殿内,行至殿前,俯身一拜:“陛下,公主殿下……已有些发热。” 皇帝的指尖一顿,猛地抬眸,眼中冰冷的情绪瞬间崩裂,如狂风骤雨。 “请太医。”他的声音低沉,却压抑着某种隐忍的狂怒,“即刻诊治,若她有任何不测——” ——这世上唯一的皇嗣,公主,若有任何闪失,整个太医院都将随她陪葬。 ——那是她留下的唯一血脉。 这一夜,皇帝未曾合眼,襁褓啼哭声,在夜色里断断续续地回荡,像是她母亲留下的最后一丝余音。 天色昏沉,墓前香烛燃尽,缕缕青烟在冷风中消散,如同逝去的旧梦,无声无息。 皇帝立于墓前许久,未曾言语,广袖微微拂动,他的身旁,宫人、大臣屏息静立,无人敢打破这沉默。 唯有松涛阵阵,似在低诉着谁也听不懂的哀思。 皇帝的手指仍覆在墓碑之上,指尖微微收紧,仿佛这样,便能隔着冰冷的石碑,触碰到她残存的温度。 忽然,远处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。 “父皇……” 是一个稚嫩而怯生生的声音,像风中微颤的羽毛。 众人微微一惊,循声望去,只见一个身着素白宫裙的小女孩,被宫人轻轻扶着,缓步而来。 长乐公主,皇后唯一的血脉,今年才不过三岁。 她脸庞尚显稚嫩,然而那双漆黑的瞳仁中,竟透着几分孝德皇后的影子。 她或许尚不明白今日祭奠的意义,只是依着宫人的手,小小的身影在风中微微晃动。 皇帝终于动了动,缓缓抬眸,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,晦涩难辨。 “让她过来。”他低声道。 宫人领旨,轻声引着她走至墓碑前。 她仰起头,看着那块高耸的碑石,小小的脸庞上满是天真的疑惑。墓碑上的字迹清晰映入她的眼中——孝德皇后之墓。 “母后……”她轻轻呢喃,声音软糯而轻微,宛如飘落掌心的雪。 皇帝怔怔地凝视着她,半晌,终是伸手,将她轻轻揽入怀中。 她仰起头,望着父皇,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满是不解。 “父皇,母后是不是睡着了?” 皇帝的手指微微一颤。 他低下头,静静望着怀中的孩子,神色复杂。片刻后,他轻声道:“是啊……”他的声音低哑,却仍透着温柔,“她睡着了。” 小公主歪着小脑袋,似乎不太明白“睡着了”意味着什么,为什么睡着的人,不能再醒来。 她伸出小手,轻轻触碰着冰冷的墓碑,学着宫人的模样,软声唤道: “母后,瑶瑶来看你了……” 她的声音清脆而稚嫩,却在这一片沉寂中,显得格外动人。 一旁的宫人微微别开视线,掩去眼中的叹息。 而皇帝只是沉默地望着这一幕,胸口仿佛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,久久无法言语。 风起,拂过他的衣袖,也拂过那道小小的身影。 她走了,带走了他的月色霜华,可她留给他的唯一血脉,还在。 他闭了闭眼,似要将翻涌的情绪压下。 许久,终于缓缓收紧怀中的孩子,像是终于抓住了残存的温度。 “走吧。”他低声道,语气沉稳,却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。转身,步履沉重,白色的衣摆拂过落满尘埃的台阶。 金玉珩 春日透过枝桠,映照在青砖铺就的小道上。 微风拂过,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。 女童穿着一身浅色襦裙,衣襟上绣着银线勾勒的花纹,小小的身影在花树下欢快地跑跳,绣鞋踩在青砖上发出细碎的声响,清脆如铃,惊起几只躲在草丛中的雀鸟。 “公主,慢些跑。”一道温润的嗓音从树荫下传来。 少年倚着桃树而立,衣袍被风拂动,玉冠束发,眉眼间透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。 皇室宗亲金玉珩,虽年仅十二,却因血脉亲近,又父母双亡,自幼便被养在宫中,如兄长般护着她长大。 小公主闻声回头,乌黑的发髻上沾着几片花瓣,脸颊因奔跑泛起红晕,“珩哥哥总爱念叨!”她奶声奶气地抱怨,却悄悄放慢了步子,小手揪住一截垂落的桃枝轻轻摇晃,花瓣簌簌落在她肩头,映得那张稚嫩的脸愈发灵动。 少年轻笑一声,从袖中取出帕子,蹲下身替她拭去额角的薄汗,他的动作极轻柔,“昨日是谁在御花园摔了跤,哭着要陛下抱?”他故意压低声音,眼底却漾着暖意。 她立刻捂住耳朵,跺脚嗔道:“不许说!”话音未落,忽见一只彩蝶从眼前翩跹而过,她眸子一亮,转身便追。 浅粉的裙摆扫过青砖,绣鞋踩碎满地落英,惊得廊下的宫娥连声低呼。 他只默默跟在三步之外,目光始终锁住那抹小小的身影。 “呀!”一声惊呼骤然响起,玉瑶追着彩蝶跑到莲池边,脚下青苔湿滑,整个人向前栽去。 电光石火间,飞身掠至,广袖翻卷如云,稳稳将她揽入怀中。 池水溅湿他半边衣袍,怀中的小团子却毫发无伤,反倒攥着他的衣襟咯咯直笑。 她尚不懂方才的惊险,只觉得少年身上清冽的檀香令人安心,索性将沾着泥渍的小脸埋进他胸口蹭了蹭。 少年望着衣袍上的泥印苦笑,指尖却轻柔地拂去她发间草屑。 宋卷 太学讲堂内,檀香袅袅,窗外是新绿初绽的柳梢。 公主端坐在书案前,一袭素色襦裙,乌发只以羊脂玉簪松松挽起,衬得眉目愈发清丽疏朗。 她正垂眸翻阅案上的《礼记》,睫羽微垂,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指间一颗墨玉珠。 自她年满七岁,皇帝便准许她随太学诸子听讲,只是身份特殊,不必与群臣子弟同堂,而是独自占据东侧廊下的一方净室,设案听学。 墨玉珠在少女莹白的指间流转,忽地坠落在青砖上,骨碌碌滚向屏风边缘。 珠面映出廊下一角霁蓝衣摆—— “殿下,您的玉珠。”少年嗓音如碎玉落泉,躬身时腰间玉带轻响,修长手指拈起墨玉珠,隔着三尺距离奉于案前。 “《礼记》有云:礼不妄说人。”她指尖叩了叩案上摊开的书卷,声音似檐角融化的春冰,清泠中带着刻意压制的稚气,“公子既知我身份,为何逾屏风之界?” 屏风外传来衣料摩挲的轻响,少年仍保持着躬身奉珠的姿态,广袖垂落的阴影却在地面微微颤动,“珠滚三匝而止于礼器架下,学生恐污了先贤典籍。” 恰到好处的停顿后,他又补上半句:“太傅曾言,护书如护道。” 少年眉眼如工笔勾勒,眼尾却天生微垂,乍看温润如春山,偏生薄唇抿成平直的线,将那份柔和生生拗出三分冷峭。 她注意到他执珠的指节——虎口有细茧,是常年执笔的痕迹,可甲缝间竟藏着极淡的墨色,像是方才疾书后匆匆拭手未净。 “宋太师家的公子?”她忽然倾身向前,羊脂玉簪垂落的流苏扫过书页,“听闻你三岁能诵《尔雅》,七岁作《五方赋》惊动翰林院。这般才学,怎会不知‘非礼勿视’?”她尾音裹着蜜糖般的笑,眼底却凝着霜。 屏风外柳影婆娑,少年睫羽忽地一颤,似被惊动的鹤。 “殿下容禀。”宋卷直起身,玉带撞出清越的响,“《周礼》载:春官掌邦礼。学生今日恰在誊抄《春官宗伯》篇,墨迹未干时听闻珠玉坠地——”他自袖中取出半卷竹简,边缘还沾着新鲜墨渍,“进退失据,实非得已。” 她忽然轻笑出声,将墨玉珠随意抛进青瓷笔洗,溅起的水花濡湿了袖口银线绣的缠枝莲,“坐。” 分明是稚童的声线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。 宋卷敛衽而坐的姿势如尺规丈量,广袖垂落分毫不差地遮住膝头。 “公子既通《周礼》,可知‘礼尚往来’何解?”她推过自己批注的《礼记》,朱砂圈出的“太上贵德”。 窗外忽有雀鸟惊飞,柳枝扫过茜纱窗,在少年侧脸投下颤动的影。 他执卷的手指骨节发白,声音却平稳如常:“《曲礼》曰:往而不来,非礼也。然则殿下以德问礼,学生当以诚应之。” 金玉瑶支颐看他解释《王制》篇。 当宋卷讲到“司徒修六礼以节民性”时,春风裹着柳絮卷入帘栊。 金玉瑶突然按住他翻页的手,孩童细软的指尖压住他虎口薄茧:“公子甲缝里的墨,是松烟墨罢?”她歪着头笑得天真,“听闻这种墨要掺鹿胶捶打万次,难怪连净手都难去其痕。” 宋卷的呼吸有一瞬凝滞。 青瓷笔洗中涟漪未平,墨玉珠在清水中沉浮,水面的人影搅碎成斑驳光影。 松烟墨需取黄山古松,浸泉曝晒三载方成。宋卷的指尖在竹简边缘轻叩,玉色指节与黛青竹色相映,竟显出几分凛冽,殿下博闻,倒比制墨匠人更通其中关窍。 金玉瑶忽然抽回手,她拎起濡湿的袖口,本宫上月读《考工记》,恰巧记着墨人篇。 青瓷笔洗中的涟漪渐息,墨玉珠沉在碗底,映着茜纱窗透入的碎金日光。 宋卷的指节仍压在竹简边沿,黛青竹色衬得他腕骨愈发冷白。 “殿下慧眼。”他忽然抬眸,在触及她稚嫩脸庞的瞬间慌忙垂睫羽,“只是学生更讶异于——殿下读《考工记》时,竟连匠人指甲里的墨色都记得这般清楚。” “本宫记性向来很好。”她蘸着残墨在纸角画了只振翅的鹤,“比如公子七岁作的《五方赋》,末句是039;云卷云舒浮世梦,星起星落映苍穹039;——” 宋卷忽然笑了。这是今日他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,眼尾垂落的弧度温柔如三月柳:“殿下可知松烟墨最妙之处?”他指尖抚过竹简上未干的墨字,“烈火焚身成烟,千锤百炼为墨,最后——” 茜纱窗突然被疾风撞开,案上宣纸纷飞如蝶。 “最后泼洒成字,仍是松骨。” 荣华 初夏的华光殿,蝉鸣声透过薄纱窗渗入,伴着几声清脆的鸟啼,打破了午后的沉寂。 殿内的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意,青瓷瓶中插着新摘的玉簪花,清香淡雅。 少女倚在软榻上,一袭月白纱裙轻覆膝头,黑发如瀑披散,她的眉眼愈发清丽脱俗,肤若凝脂,疏离的气质中却多了几分沉静与深不可测的意味。手中随意翻着一卷《黄帝内经》,指尖却停在“心主神明”一句,久未翻页。 宫人来报,她只微微颔首,示意退下。 “殿下,荣太医奉旨入宫,为您诊脉。”掌事姑姑苏嬷嬷低声禀道,语气中多了几分小心。 自上月公主偶感风寒,皇帝便下旨召太医日日探视,生怕她有个闪失。 她未动,唇角却微微上扬,似笑非笑。 她将书卷随意搁在榻边,指尖轻抚着纱裙上的银丝暗纹,低声道:“让他进来。”声音清冷如水,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。 殿门轻启,一阵淡淡的药香随风而入。 荣华踏入殿内,一袭素袍纤尘不染,腰间系着简单的青玉带,手中提着一方药箱。 他步履沉稳,眉眼清隽如画,眼底却藏着一抹淡泊的温柔。他行至榻前五步前,躬身行礼:“臣荣华,见过公主殿下。” 她终于抬眸,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。那双漆黑的瞳仁如深潭,平静中透着探究。 她并未起身,只是伸出手腕,月白纱袖滑落,露出一段皓腕,肤色莹白如玉,隐约可见青紫脉络。 荣华垂首,指尖轻搭上她的脉搏,触碰时极轻,仿佛怕惊扰了什么。 他的指节修长,带着几分医者独有的凉意,却在触及她肌肤的瞬间微微一顿。 殿内一时无声,只有冰鉴融化的滴水声和窗外蝉鸣交织。 她的目光从他指尖移到他低垂的眉眼,忽地轻笑:“荣太医既通医道,可知‘心主神明’何解?”她指了指榻边的《黄帝内经》,语气中多了几分戏谑,“本宫近日心绪不宁,你瞧瞧,是不是该开副药?” 荣华的手指微顿,抬眸与她对视。 他的眼神清冷如泉,却在触及她眼底的霜意时柔和了几分。“《内经》云:心主神明,气血调和则神安。殿下脉象虽平稳,似有郁结之象。”他顿了顿,从药箱中取出一方帕子,轻覆在她腕上,继续诊脉,“或许是春夏交替,肝气未舒,臣可为殿下调一剂疏肝解郁的方子。” 殿内的冰鉴滴水声渐缓,蝉鸣却愈发聒噪,仿佛在催促着什么。 她闻言,轻“嗯”了一声,指尖随意拨弄着纱裙上的银丝暗纹,唇角笑意未散,却多了几分深意。“疏肝解郁。”她重复了一遍,声音轻得像风拂过蔷薇花瓣。 荣华的手指微不可察地一僵,却未抬头,只是专注地诊脉。 他收回手,将帕子迭好放回药箱,起身时动作从容不迫,“臣今日带了些新制的茉莉清茶,性凉而淡香,或可助殿下稍解暑热。” 她起身,月白纱裙如水波般滑落,赤足踩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,缓步走到窗边。 窗外蔷薇花开得正盛,艳红的花瓣在绿叶间若隐若现。 “茉莉清茶?”她转过身,倚着窗棂,纱裙被微风拂动,勾勒出少女纤细的轮廓,“本宫倒是听闻,荣太医嗜茶略酒,制茶的手艺比药方还精妙。” 荣华微微一怔,随即颔首,从药箱中取出一只青瓷小罐,双手奉上:“此茶取早春茉莉,配以山泉慢焙而成,清心而不苦,殿下若喜,臣改日可再送些。” 她接过茶罐,指尖轻触青瓷,凉意透过指腹传来。 她并未急着打开,而是随意搁在窗台上。 荣华垂眸,似未听出她话中的试探,只低声道:“殿下若有火气,臣可再加一味黄芩,清热泻火,最是温和。” 殿内一时沉寂,窗外的蝉鸣仿佛也低了几分。 她走回软榻,重新坐下,纱裙铺开如月华流泻,手中却拿起那卷《黄帝内经》,漫不经心地翻开,她指尖点了点书页,低声道,“罢了,你下去开方子吧,茶留下便是。” 荣华躬身应是,殿门合拢,药香渐渐散去,只余青瓷瓶中的玉簪花香与茉莉茶的清淡气息交织。 殿内余香袅袅,金玉瑶倚在软榻上,指尖仍停在《黄帝内经》的书页上,未曾翻动,她的目光却落在窗台上那只青瓷茶罐上。 窗外蔷薇花瓣被风吹落几片,悄然滑过茯纱窗,落在金砖地面上。 片刻后,侍女轻步走入,手捧一盏新沏的茉莉清茶,茶香清冽,氤氲的水汽在冰凉的殿内凝成薄雾。“殿下,茶已备好。” 公主未接,只是抬手示意将茶盏搁在案上。 宫灯亮起,放下书,端起茶盏浅尝,茉莉清茶入口微凉,淡香在舌尖散开,清心而不苦。 及笄大典 盛世华章 · 及笄大典 帝都初春,玉京之巅,华灯璀璨,盛世辉煌。 宫城之内,金瓦飞檐沐浴晨曦,百官齐聚,凤仪殿外,瑞烟袅袅,钟鼓齐鸣。 今日,是大端帝国最尊贵的公主的及笄之礼。 【宫门大开,诸国朝贺】 天色微亮,宫门缓缓开启,百官、宗室、使臣踏入金銮殿前,朝贺之声此起彼伏。 而在内殿,宫人们忙碌不停,步步谨慎,宫廷乐师低奏雅乐,金丝织锦的帷幕之下,一袭华服的少女端坐在镜前。 【盛装加冕,仪典初启】 公主端坐在鎏金雕凤的椅上,一袭云霞锦绣的及笄礼服衬得她愈发尊贵无双。 衣裙以极珍稀的冰蚕丝织就,广袖曳地,云纹凤翎金丝暗绣,繁复而不失威仪,轻盈似烟,衬得她身形纤雅,如星月凌霜。 她乌发如瀑,未施粉黛,唯有一支象征皇族血脉的赤金步摇静静躺在玉案之上。 今日,她将告别少女的青丝,真正迈入皇族掌权者的行列。 【凤冠加冕】 皇帝亲至,为她戴上最后一枚金凤步摇,象征天家之宠与未来的责任。殿中群臣齐声贺道:“公主及笄,愿承国祚绵延,福泽天下!” 高阶之上,皇帝端坐,威严目光透过层层朝臣,落在她身上。 他神情难辨,似欣慰,似复杂,似仍存一丝迟疑,但最终,他沉声道:“皇天在上,祖宗昭鉴——”一字一句,如雷贯耳。“朕以金玉瑶贵为皇长女,天资卓越,文武兼修,仁德存心,足堪大统。” 殿前太监高声宣诏,圣旨滚落金光:“今册封金玉瑶为皇太女,享储君之尊,掌社稷之柄,祈天下安康,承皇统万世!” 刹那间,百官齐跪,山呼万岁。 金玉瑶缓步上前,凤眸微敛,接过象征储君之位的玉玺。 掌心微凉,而自此刻起,这份沉重的权柄,将真正落入她手中。 她俯身叩首,声音清晰而坚定:“谨受天恩。” 皇帝静静看着她,目光深邃,仿佛想从她神色间寻找出一丝他熟悉的孩童模样,可她早已成长。 金玉瑶站起身,凤冠微晃,金流苏垂落鬓间,衬得她端丽而尊贵。她环视百官,神色疏冷,一袭红金礼服之下,她的身影竟比宫殿更高,更不可撼动。 【华乐起,万民朝贺】 殿内,群臣跪拜,朝贺声如潮水般涌入金銮殿内。 乐声渐起,宫廷乐师奏响《盛世华章》,琴瑟和鸣,钟鼓齐震。 殿外,万民的朝贺声如潮水般涌来,乐声渐歇,朝贺声渐远。 春猎1 春日的猎场,天光微熹,薄雾如纱般笼罩着远处的山峦。 我策马立于高坡之上,风掠过耳畔,带来草木的清香与远处马蹄的震动。 今日是春猎的第一日,猎场之上,百官子弟皆着劲装,弓马齐备,跃跃欲试。 忽然,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,打破了晨间的宁静。 我抬眸望去,只见一匹乌骓马疾驰而来,马背上的男子身着玄色劲装,肩披银甲,腰间佩剑寒光凛冽。 他的面容隐在晨光中,轮廓分明,眉宇间透着几分冷冽的英气。 ——禁军统领赵昭。 他勒马停在我身侧,动作干脆利落,乌骓马扬蹄嘶鸣,溅起一片尘土。 他翻身下马,声音低沉而恭敬:“殿下,猎场已清点完毕,可随时启程。” 我微微颔首,“赵统领辛苦了。” “殿下今日骑哪匹马?”他低声问道,声音如碎冰坠地,冷冽而清晰。 我侧眸看他,“自然是‘追风’,赵统领可要随行?” 赵昭垂首,“臣职责所在,自当护殿下周全。” 赵昭翻身上马,与我并肩而行。 他的身影高大挺拔,玄色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,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剑,锋芒毕露却又内敛深沉。 猎场之上,号角声起,众人策马疾驰,箭矢破空之声不绝于耳。 赵昭紧随其后,玄色衣袍与绯红骑装形成鲜明对比,仿佛一明一暗,交织成猎场上一道独特的风景。 行至密林边缘,我忽然勒马停住,目光凝视着林中深处。 赵昭亦停下,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,手已按在剑柄上。 林中忽然传来一阵异动,枝叶簌簌作响,似有猛兽潜伏。 赵昭瞬间拔剑,身形如电,挡在我身前。 林中异动愈发明显,枝叶间的沙沙声逐渐逼近,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潜伏其中。 赵昭的剑锋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寒光,他的身形纹丝不动,如同一堵坚不可摧的墙,将我护在身后。 我并未显露半分慌乱,只是轻轻抚了抚马鬃,目光越过赵昭的肩头,投向那片幽深的密林。 春猎2 风掠过树梢,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。 “赵统领,”我低声开口,“你说,这林中会是什么?” 赵昭未回头,声音低沉而冷静:“殿下不必担忧,无论是什么,臣都会护您周全。” 我忽然策马向前,绯红的骑装如同一抹火焰,直冲密林而去。 “殿下!”赵昭的声音中难得带了一丝急促,他迅速翻身上马,紧随其后。 马蹄踏过松软的泥土,溅起一片碎叶与尘土。 他的马术极佳,乌骓马如影随形,始终与我保持三尺之距。 密林深处,光线渐暗,枝叶交错间漏下斑驳的光影。 一处被压倒的灌木丛上。 那里,赫然躺着一只受伤的母虎,它的右后爪已中兽夹,鲜血染红了身下的草地。 猛虎察觉到我们的靠近,低吼一声,挣扎着想要站起,却因伤势过重而无力动弹。 它的目光凶狠而绝望,仿佛随时会扑向我们。 赵昭策马上前,挡在我与猛虎之间,剑锋直指猛虎,声音冷冽:“殿下,请退后。” 我并未动,只是静静看着那只猛虎,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。 母虎的喘息粗重而痛苦,琥珀色的兽瞳在暗处闪烁着警惕与绝望的光。 它低伏着身躯,獠牙微露,却因伤势无法扑起,只能发出威胁的低吼。 赵昭的剑尖纹丝不动,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,他的声音冷硬如铁:殿下,请退后。此兽虽伤,凶性未减。 我没有回答,只是轻轻夹了夹马腹,绯红骑装如焰影掠过,径直朝母虎行去。 殿下!赵昭的声音陡然绷紧,乌骓马几乎与他同时前冲,却在我抬手制止的动作下猛然刹住。 我翻身下马,靴底碾过枯叶,发出细微的碎裂声。 母虎的瞳孔骤然收缩,喉间滚出更为低沉的咆哮,前爪深深陷入泥土,似在积蓄最后的力量。 赵昭的剑锋已微微颤动,他的呼吸几乎凝滞,目光死死锁住母虎的一举一动,只要它稍有异动,他的剑便会毫不犹豫地斩下。 而我,只是缓缓蹲下身,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,轻轻展开——里面裹着几块生肉,血腥气顿时在空气中弥散开来。 母虎的鼻翼翕动,兽瞳中的凶光微微动摇。 嘘……我轻声安抚,将肉块推至它爪前,别怕。 赵昭的剑仍悬在半空,可他的神情已从冷硬转为错愕。 母虎迟疑片刻,终于低头,粗粝的舌头卷起肉块,吞咽的动作牵动伤口,它低低呜咽一声,却未再显露攻击之意。 我站起身,侧眸看向赵昭:赵统领,这猎场里,不该有兽夹。 他的剑终于缓缓垂下,眉峰紧蹙:臣立刻彻查。 我微微颔首,目光扫过母虎后爪上的铁夹——那并非猎户常用的粗制器具,而是精铁打造,边缘锋利如刃,显然是专为困杀猛兽而设。 先救它。我淡淡道。 赵昭沉默一瞬,收剑入鞘,单膝跪地检查兽夹机关。他的动作干脆利落,指节扣住夹口两侧,猛然发力——精铁应声而开,母虎的后爪终于得以解脱。 它踉跄着站起,兽瞳深深看了我一眼,随即转身隐入密林深处,只余草丛间斑驳的血迹。 赵昭起身,掌心被铁夹边缘划破一道细痕,血珠顺着手腕滑入袖中。他却恍若未觉,只是沉声道:殿下仁慈。 我垂眸扫过他的伤口,唇角微勾:赵统领,你的手。 他这才低头,随意甩了甩血迹:小伤。 我从腰间锦囊取出一只青瓷小瓶,抛给他。 赵昭接住药瓶,指尖微顿,似在迟疑该不该用。 怎么?我翻身上马,绯红衣袖被林间风吹得猎猎作响,怕本宫下毒? 他抬眸,冷峻的眉眼在斑驳光影中竟透出一丝无奈:臣不敢。 我轻笑一声,策马调转方向:走吧。 赵昭将药瓶收入怀中,翻身上马,乌骓马扬蹄间,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:臣护殿下左右。 春猎3 林外天光渐亮,风掠过猎场,带来远处号角的声音。 我并未急于返回猎场中央,而是勒马停在一处溪流旁。 溪水清澈,映着天光,潺潺流淌间带走林间的血腥气。 我下马,赤足踩在湿润的草地上,低声道:“赵统领,你可知这猎场的规矩?” 他的目光低垂,声音沉稳如常:“臣略知一二。春猎以弓马定胜负,猎物多寡为荣辱。” 我轻笑,转身看向他,我缓步走向溪边,裙摆扫过草尖,沾上几滴露水。 “滥杀无益。”我站起身,甩去指尖的水珠。 赵昭的眉头微动,似有所悟,却未追问。 远处,猎场的喧嚣渐近,马蹄声与欢呼声交织而来。 我翻身上马,目光扫过赵昭,低声道:“走吧,赵统领。” 他点头,翻身上马,紧随我身后。 溪水潺潺,映着两道身影,一明一暗,渐行渐远。 返回猎场中央时,太阳已升至半空,薄雾散尽,露出满目苍翠。 百官子弟围聚在高台之下,弓弦声渐歇,猎物堆积如山,鹿角狐尾在阳光下泛着血光。 太监高声宣读各人战绩,笑语喧哗间,不少人偷偷打量着我与赵昭。 “殿下今日未猎一物,可惜了这一身骑术。”一道略带揶揄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,是某个世家子弟,语气中带着几分挑衅。 猎场高台之上,皇帝端坐于华盖之下,目光沉静地扫过下方众人。 我翻身下马,绯红骑装拂过青草,在阳光下如火焰般灼目。 百官子弟纷纷行礼,却仍有几道目光如芒刺在背。 我抬眸望向高台,父皇的冕旒微微晃动,十二串玉藻遮住了他的神色。 猎场之上,胜负何止于弓矢?我抚过追风马的鬃毛。 方才出言的人策马上前,马鞭梢头还沾着新鲜鹿血,殿下仁德,可春猎比试弓马。不若让臣等见识太女殿下的百步穿杨?他身后传来几声轻笑,惊飞了树梢的鹞鹰。 赵昭的剑鞘突然撞上青石,金石相击之声震得众人噤声。殿下千金之躯,岂可—— 无妨。我抬手止住他的话音,指尖扫过箭囊中白羽箭,取本宫的九霄弓来。 宫人速速捧来的紫檀弓。 我扣住弓弦,弓如满月刹那,林中惊起一群寒鸦,箭尖忽转指向云端。 第一支白羽箭破空而去,穿透鸦群时带落几片黑羽。 第二支箭紧随其后,将飘落的鸦羽钉在百步外的箭靶红心。 第三支箭竟在半空劈开前箭尾羽。 三支箭簇在靶心绽开墨色鸦羽。 箭靶余震未消,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。 春猎4 御兽苑掌事太监滚鞍下马时险些被缰绳绊倒,官帽歪斜着扑跪在御台前:臣万死!今晨御兽苑走失怀胎母虎一只,求陛下降罪! 赵昭突然踏前半步,玄色披风卷起猎场尘埃:禀陛下,臣与殿下在东南密林遇虎时,其右后爪已中兽夹。 猎场一时寂静,唯有风卷旌旗的猎猎声响。 高台之上,皇帝冕旒微动,玉藻之后的目光深沉难测。他缓缓抬手,示意御兽苑掌事起身,声音低沉而威严:既已寻回,便不必再提。 掌事太监连连叩首,冷汗浸透后背官袍。 我收弓而立,抬眼时,正对上父皇的目光。 长乐。他开口,声音不大,却足以让全场屏息,你今日未猎一物,却救了猛虎,何解? 猎场之上,众人目光如箭矢般射来,或探究,或讥讽,或敬畏。 我抬眸迎上父皇的视线,唇角微扬:父皇曾教儿臣,为君者,仁德。猎场之上,弓马骑射不过是技艺,而猛虎怀胎,杀之伤天和;放归山林,方显仁德。 话音落,猎场一片寂静。 赵昭立在我身侧,闻言并未言语,目光如刀般扫过那世家子弟。 那人被他一看,顿时噤声,低头退回人群。 “殿下仁心,令人敬佩。”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,丞相之子郭吉自人群中走出,他拱手一礼,朗声道:“放虎归林,非但不失威仪,反显宽仁,此举必传为佳话。” 高台上,皇帝端坐,目光深邃地落在这一幕上。 他身旁的太监低声禀报着什么,他听后并未言语,只是手指轻抚龙椅扶手,似在思索。 皇帝的目光缓缓扫过猎场,御兽苑掌事太监伏地颤抖,冷汗浸透衣背,却不敢抬头。 而就在此时,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—— 春猎5 一队禁军押着两名衣衫凌乱的猎户疾驰而来,为首的将领翻身下马,抱拳跪地:“陛下!臣等在猎场外围抓获此二人,他们身上搜出精铁兽夹数具,与林中困虎之器形制相同!” 猎场哗然。 那两名猎户被推搡至御前,面如土色,抖如筛糠。其中一人膝行两步,连连叩首:“陛下饶命!小人、小人只是奉命行事啊!” “奉谁的命?”皇帝的声音低沉,却如寒刃出鞘。 猎户抖得更厉害,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人群某处飘去—— 正是先前出言挑衅的世家子弟,兵部侍郎之子,陈显。 陈显脸色骤变,腿抖如筛糠。 赵昭冷眼旁观,手已按上剑柄。 我微微抬眸,看向父皇。 皇帝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陈显,缓缓开口:“陈卿,此事,你可有话说?” 陈显滚鞍下马,跪地时膝盖重重砸在青石上,声音发颤:“臣、臣冤枉!此等刁民血口喷人,臣怎会——” 我轻笑一声,“冤枉?陈公子方才不是还惋惜本宫未猎一物吗?怎么,原来猎物早已被你用兽夹困住,只等补上一箭,便可充作自己的战果?” 陈显猛然抬头,眼中闪过一丝慌乱:“殿下明鉴!臣绝无此意!” 我未再言语,只是侧眸看向赵昭。 赵昭会意,冷声下令:“搜。” 禁军立刻上前,径直掀开陈显马鞍旁的皮囊—— “哗啦”一声,数枚精铁兽夹倾泻而出,砸在青石地上,发出刺耳的碰撞声。 猎场死寂。 陈显面如死灰,瘫坐在地。 皇帝缓缓起身,冕服上的十二章纹在日光下威严凛然。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陈显,声音冰冷:“春猎本是考校骑射,你却以诡计算功,欺君罔上,更险些伤及太女——” 话音未落,陈显已重重叩首,额上鲜血淋漓:“陛下饶命!臣、臣只是一时糊涂,想多猎些猎物讨陛下欢心……” “讨朕欢心?”皇帝冷笑,“朕倒不知,朕的欢心,要靠虐杀怀胎母虎来换?” 陈显浑身发抖,再不敢言语。 皇帝拂袖,声音沉冷如铁:“拖下去,交由大理寺严审。凡涉此事者,一律按律处置。” 禁军立刻上前,将陈显拖走。他的求饶声渐渐远去,猎场上只余风声。 我抬眸望向父皇,他亦看向我,目光深沉难测。 良久,他缓缓开口:“长乐今日所为,朕很欣慰。” 我垂首一礼:“儿臣只是遵循父皇教诲。” 皇帝微微颔首,冕旒轻晃,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。 猎场风波暂歇,百官噤若寒蝉,再无人敢轻视这位看似娇弱、实则深不可测的太女殿下。 春猎散场,众人陆续离去。 我策马返回宫城,赵昭依旧紧随。 夕阳西沉,余晖洒在猎场归途上,远处宫城的金瓦在暮色中熠熠生辉。 自在随心 盛夏的华光殿,蝉鸣声此起彼伏,炽烈的阳光透过茜纱窗洒入殿内,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 殿内的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意,青瓷瓶中插着几枝新摘的荷花,清香淡雅,却掩不住夏日的燥热。 我倚在软榻上,一袭轻薄暮紫纱裙随意垂落,黑发如瀑披散,手中一幅《江山雪景图》,画卷展开,墨色雪峰与苍茫江河在宣纸上交织,寒意似要从纸面透出,与殿内的暑气形成鲜明对比。 殿外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,宫人捧着一封书信快步走入,躬身行礼:“殿下,边关急报,还有一份贺礼,是珩卫将军派人送来的。” 我看向宫人手中的书信,信封上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——那是金玉珩的笔迹,苍劲有力,却透着几分风霜的痕迹。 “放下吧。”我淡淡开口。 宫人将书信与贺礼恭敬地放在案上,随后悄然退下。殿内一时寂静,只有冰鉴融化的滴水声和窗外蝉鸣交织。 我放下书卷,伸手拿起那封书信。信封上沾着些许风沙的痕迹,显然是从遥远的边关送来。 信纸展开,熟悉的墨香扑面而来,字迹依旧工整,却比记忆中多了几分沧桑。 “瑶瑶亲启: 见字如晤。 边关风沙漫天,日夜兼程,终得闲暇提笔,遥寄此信。 五年光阴,转瞬即逝。 自离京赴边,忆起宫墙内的繁花宝树,心中挂念,日夜难安。 边关虽苦,却也有壮阔山河,铁马冰河,皆是京中难见之景。 今春你及笄之喜,未能亲往观礼,憾甚。 边关事务繁杂,归期未定,然心中所念,唯有玉京星河鹭起。 愿安好,勿念。 ——玉珩” 我放下信纸,目光转向案上的贺礼。 那是一只雕工精致的檀木匣子,匣子上刻着繁复的花鸟图案。 我伸手打开匣子,一枚小巧的玉坠,玉质温润,雕成一只展翅的鹤,玉坠上刻着几行小字:“愿如鹤翔,自在随心。”这两句诗,是他离京前,我曾随口提过的一句诗。 那时,我尚年幼,只是随口一说,却没想到他竟记了这么多年。 如今,他在边关风沙中磨砺,而我,已接过储君之玺。 我低头看向手中的玉坠,鹤翅的纹路在阳光下泛着微光,我低声呢喃。“自在随心……” 我转身走回案前,将信纸与玉坠一同放入檀木匣中,随后合上匣子,指尖在匣盖上轻轻一点。 “来人。”我淡淡开口。 宫人快步走入,躬身行礼:“殿下有何吩咐?” 我将檀木匣递给宫人,声音清冷:“将这匣子收好,放入内库。” 宫人接过匣子,恭敬退下。 殿内一时寂静,只有窗外的蝉鸣与荷香交织。 我起身走到窗边,窗外荷花盛开,粉白的花瓣在绿叶间若隐若现。 夏日炽烈,风过荷塘,荷香四溢。 上元节 玉京城的夏夜被千万盏花灯染成流金,护城河上浮灯如萤,画舫笙歌随水波荡漾,双七节的烟火气漫过朱红宫墙,连檐角铜铃都沾了人间暖意。 街道两旁挂满了五彩灯笼,光影摇曳,映照着熙熙攘攘的人群。 少女们身着轻纱罗裙,手持团扇,笑语盈盈; 少年们则三五成群,或吟诗作对,或猜灯谜,热闹非凡。 我一身素雅的浅碧色襦裙,帷帽垂纱及腰,混在熙攘人群中。漫步在熙熙攘攘的街巷间,手中握着一盏莲花灯。 街边的摊贩吆喝着各式各样的玩意儿,糖人、花灯、胭脂水粉,琳琅满目。 “小姐,前头是学子们的灯谜诗擂!”侍女阿萦轻声提醒,眼底闪着雀跃的光。 长街拐角处,十丈高的竹架悬满花灯,灯下垂着素绢诗题,墨迹未干。 人潮喧闹,花灯如昼,数十青衫学子围聚,有人蹙眉苦思,有人挥毫疾书。 最中央那盏孔雀衔珠灯下,一道身影负手而立于灯影之下,月白襕衫被灯火镀上暖色。 灯影摇曳间,他提笔蘸墨,他低声念出,“瞻彼星辰,长乐未央。望兹灯火,盛世绵长。” 他念出的诗句如珠玉落盘,清朗嗓音穿透喧嚣,引得周遭人群静了一瞬。 我隔着人群望向那道身影——孔雀衔珠灯的流苏在夜风中轻晃,那人转过身时,灯影恰好掠过他的眉眼——眉峰如远山淡扫,眸中似揉碎了星河。 有女郎的红绸帕子不慎飘落他脚边,他俯身拾起递还,垂眸时的笑意比灯火更温润:“姑娘当心。” 我看着那女郎羞红的脸,伸手扯下灯架最顶端的素绢,那是盏无人敢揭的九连环灯谜,绢上墨迹淋漓写着:“天不戴簪,地不履冠,悬河倒挂,万仞垂帘——打一物。” 人群骤然沸腾。此谜暗藏乾坤,表面是物谜,实则隐喻朝局——天不戴簪指帝王无冕,地不履冠喻百姓无依,悬河倒挂则是暗讽河道贪腐。 “是前朝谢大家出的绝谜!三十年无人敢解!” “这小姐好生狂妄……” 我恍若未闻,只看他手中折扇轻叩掌心,分明是极寻常的动作,偏生被他做出一派清风朗月的从容。 顾星辰立在我三步之外,眸中映着万千灯火:“水帘垂落如帝王冠冕,飞湍击石似万民呼声。谢大家当年题此谜时,正逢先帝重修运河,谜底看似山水,实为——” 他忽然顿住,折扇轻敲掌心,笑意里多了几分深意:“姑娘觉得呢?” 金玉瑶的呼吸微微一滞。 他分明看穿了谜中讽喻,却将最后半句化作试探。 “公子谬矣。”我指尖抚过灯谜,“谢大家作此谜时,玉京暴雨三月,护城河倒灌宫阙。所谓悬河倒挂,当指人心。” 顾星辰的折扇停在半空。 夜风忽起,孔雀衔珠灯的琉璃坠子叮咚作响,他的目光穿过垂纱,似要看清她的眉眼:“人心如瀑,可涤荡污浊,亦可摧山裂石——姑娘高见。” 我将手中莲花灯放入护城河,指尖轻点水面,涟漪搅碎满河星子。 忽有孩童指着天际欢呼:“快看!河灯飘到银河里去了!” 众人仰头望去,千万盏浮灯顺水而下,与漫天星辰连成一片,恍若天地倒悬。 祈福1 星河垂落,钟磬声自九霄而来。 百丈高的天枢台上,青铜神树缠绕着千年藤萝,树冠没入云端,枝桠间悬挂的鎏金铃铎随风轻响,恍若神谕低语。 我立于神坛中央,玄色祭服绣日月山河,广袖垂地,腰间螭龙玉带映着晨曦。双手捧青铜酒爵,酒液倾洒的弧度与祭司吟诵的祝祷声完美相合,仿佛这场祈福之舞已演练过千百遍。 脚下是万阶青玉长阶,直通城墙,阶下黑压压跪着文武百官。 “——皇天在上,佑我大端风调雨顺,国祚绵长!” 最后一声钟鸣穿透云层,惊起栖在神树上的白鹭 皇帝负手立于雉堞旁,明黄龙袍被风吹得鼓起。 他望着拾级而上的女儿,恍惚间与十五年前那道身影重迭——那时孝德皇后也是这般,在祈福礼后含笑登上城墙,将手中桃枝抛向欢呼的百姓。 城墙之上,朱红旌旗猎猎作响。 “父皇。”我停在他身侧三步处。 皇帝没有回头,目光仍落在城墙下涌动的人潮中,“当年你母后最爱在此处看烟火。”他忽然抬手,指尖拂过斑驳的墙砖某处,“这里曾有她刻的一行小诗。” 我顺着他的指尖望去,青砖缝隙里藏着极淡的墨痕,依稀可辨“愿为长风”四字,后半句已被岁月磨蚀。 “陛下!殿下!”礼官疾步上前,打破凝滞的气氛,“吉时已到,该撒福钱了。” 我颔首,再抬眸时已敛去所有情绪。 我接过宫人奉上的鎏金竹篮,篮中堆满系着红绳的银锞子,每一枚都刻着“太女赐福”。 城墙下骤然沸腾。 “快看!是皇太女殿下!” “天佑大端!殿下千岁!” 欢呼声如潮水漫过玉京城,我抓了把银锞子扬手洒下,百姓们争相伸手去接,仿佛接住的是天神恩赐。 我凝视着那些仰起的脸庞——有白发老妪抱着幼童,有布衣书生高举竹简,更多是满面尘灰的贩夫走卒。 “殿下,该说祝词了。”礼官小声提醒。 我却忽然向前半步,掌心按在冰凉的雉堞上。 这个动作让礼官险些打翻竹篮——按礼制,储君不该与百姓离得这般近。 “三年前洛水决堤时,本宫见过你们。”清泠嗓音借着东风传遍城墙内外,喧嚣的人潮突然寂静,她的声音陡然抬高,衣袖被东风吹得翻卷如云,“那时你们接的不是福钱,是本宫亲自分发的赈灾粮。” 一片银锞子从竹篮边缘滑落,坠在青砖上发出清脆的响。 “今日这声千岁,本宫只当是诸位许给河清海晏的诺。”我又抓起一把银锞子,这次却未抛洒,而是握在掌心递向最近的百姓,“祈福之礼,当与民共担。” 人群中传来压抑的抽泣。 老妪攥着接住的银锞子,颤巍巍地朝城墙叩首;书生将银锞子郑重系在书箱上;挑夫抹了把脸,把银锞子塞进怀中贴身口袋。 不知是谁先跪下,黑压压的人潮如麦浪倒伏,万岁声震得城墙都在颤动。 祈福2 星河垂落,钟磬声自九霄而来。 百丈高的天枢台上,青铜神树缠绕着千年藤萝,树冠没入云端,枝桠间悬挂的鎏金铃铎随风轻响,恍若神谕低语。 我立于神坛中央,玄色祭服绣日月山河,广袖垂地,腰间螭龙玉带映着晨曦。双手捧青铜酒爵,酒液倾洒的弧度与祭司吟诵的祝祷声完美相合,仿佛这场祈福之舞已演练过千百遍。 脚下是万阶青玉长阶,直通城墙,阶下黑压压跪着文武百官。 “——皇天在上,佑我大端风调雨顺,国祚绵长!” 最后一声钟鸣穿透云层,惊起栖在神树上的白鹭 皇帝负手立于雉堞旁,明黄龙袍被风吹得鼓起。 他望着拾级而上的女儿,恍惚间与十五年前那道身影重迭——那时孝德皇后也是这般,在祈福礼后含笑登上城墙,将手中桃枝抛向欢呼的百姓。 城墙之上,朱红旌旗猎猎作响。 “父皇。”我停在他身侧三步处。 皇帝没有回头,目光仍落在城墙下涌动的人潮中,“当年你母后最爱在此处看烟火。”他忽然抬手,指尖拂过斑驳的墙砖某处,“这里曾有她刻的一行小诗。” 我顺着他的指尖望去,青砖缝隙里藏着极淡的墨痕,依稀可辨“愿为长风”四字,后半句已被岁月磨蚀。 “陛下!殿下!”礼官疾步上前,打破凝滞的气氛,“吉时已到,该撒福钱了。” 我颔首,再抬眸时已敛去所有情绪。 我接过宫人奉上的鎏金竹篮,篮中堆满系着红绳的银锞子,每一枚都刻着“太女赐福”。 城墙下骤然沸腾。 “快看!是皇太女殿下!” “天佑大端!殿下千岁!” 欢呼声如潮水漫过玉京城,我抓了把银锞子扬手洒下,百姓们争相伸手去接,仿佛接住的是天神恩赐。 我凝视着那些仰起的脸庞——有白发老妪抱着幼童,有布衣书生高举竹简,更多是满面尘灰的贩夫走卒。 “殿下,该说祝词了。”礼官小声提醒。 我却忽然向前半步,掌心按在冰凉的雉堞上。 这个动作让礼官险些打翻竹篮——按礼制,储君不该与百姓离得这般近。 “三年前洛水决堤时,本宫见过你们。”清泠嗓音借着东风传遍城墙内外,喧嚣的人潮突然寂静,她的声音陡然抬高,衣袖被东风吹得翻卷如云,“那时你们接的不是福钱,是本宫亲自分发的赈灾粮。” 一片银锞子从竹篮边缘滑落,坠在青砖上发出清脆的响。 “今日这声千岁,本宫只当是诸位许给河清海晏的诺。”我又抓起一把银锞子,这次却未抛洒,而是握在掌心递向最近的百姓,“祈福之礼,当与民共担。” 人群中传来压抑的抽泣。 老妪攥着接住的银锞子,颤巍巍地朝城墙叩首;书生将银锞子郑重系在书箱上;挑夫抹了把脸,把银锞子塞进怀中贴身口袋。 不知是谁先跪下,黑压压的人潮如麦浪倒伏,万岁声震得城墙都在颤动。 春闱 ——三年一次,天下英才尽入京华—— 杏花微雨,春闱开考。 大端的春闱素来隆重,三年一次,四方学子齐聚玉京,寒窗苦读数载,皆为这场科举。贡院之外,人潮涌动,文士青衿,皆是意气风发。 我立于太学院藏书楼高台,望着贡院门前长街上扶案誊写的考生。 贡院巍峨如巨兽蛰伏,九重朱门次第洞开,青石阶上雨痕斑驳,似泼墨长卷。 考生们鱼贯而入,或紧攥考篮指节发白,或昂首阔步睥睨众生。有人衣襟补丁却脊背挺直,有人锦袍玉带却神色惶然。 檐角铜铃轻响,细雨濡湿了“为国求贤”的金匾。 春雷初动,细雨如酥。 太学南苑的杏花林里,我独坐石亭,面前摊着一卷《水经注》。 忽有杏花落于砚台,溅起一滴墨,污了书页。 宋卷执伞踏雨而至,杏花簌簌落于伞面。 他垂眸看向案上被墨迹污损的《水经注》,指尖在“洛水”二字上轻轻一叩:“殿下冒雨来太学查河道旧档,是为春闱策论题?” 我暂未答,只将染墨的杏花拈起,花瓣上的雨珠滚落砚台,晕开一圈涟漪:“你冒雨踏泥而来,总不会是为同本宫赏花。” 他忽然轻笑,笑意未达眼底,广袖一展,将一卷泛黄舆图铺在案上。图上赫然是玉京七十二渠的水道脉络,其中洛水支流处密密麻麻批注着小楷,字迹凌厉如刀削——正是三年前工部呈报的《疏河纪要》。 “三日前,陛下命太师府协理春闱出题。”他指尖点在图上一处溃堤标记,“策论题‘治河如治国’,是臣拟的。” 我凝视着舆图上那道溃口,记起三年前洛水决堤,浮尸塞川的惨状历历在目。 “好一个‘治河如治国’。”我抬眸冷笑,“这是要学子们论‘堵’还是论‘疏’?” 他指尖在舆图上轻轻划过,沿着洛水支流的脉络一路向下,最终停在一处标注为“淤积”的位置:“堵与疏,不过表象。真正的症结在于人心。” 他抬眸看我,目光如深潭般沉静,“殿下以为呢?” 我起身,将《水经注》合上,淡淡道:“这策论题,本宫准了。” 宋卷躬身一礼:“殿下英明。” 石亭外雨势渐急,杏花簌簌落雨,贡院内的铜锣声穿透雨幕,惊起林间栖鸟。 三日后,杏花落尽,春闱落幕。 贡院门前,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亮,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,似在催促蛰伏的万物破土而出。 晨曦初露,远处钟鼓齐鸣——巳时三刻,贡院放榜。 人潮如织,挤满了贡院前的长街。 贡院朱门缓缓开启,一队礼官手捧金榜,步履庄重地走向高悬的揭榜处。 金榜高悬,红绸覆盖。 “放榜——”礼官高唱,声如洪钟。 红绸缓缓揭开,金漆榜文在春日下熠熠生辉。 “头甲贡士——江州顾星辰!” 唱名声落,满街寂静了一瞬。 “顾星辰?从未听过此人!” “江州寒门……” 人群炸开喧嚣,有人惊愕,有人愤懑,更有人踉跄后退,撞翻了街边卖栀子花的竹篓,素白花瓣与泥水混作一团。 远处忽起骚动。几名锦袍公子围住顾星辰,为首者正是谢侍郎家的嫡孙谢昀。 他手中折扇抵在顾星辰肩头,玉坠穗子随冷笑晃动:“寒门竖子也配?怕是连你江州老家的田契,都是偷了哪位大人的墨宝换来的吧?” 顾星辰后退半步,他拱手一礼,声音清朗如初春融冰:“谢公子若疑学生舞弊,可按律呈递都察院。” “你!”谢昀的折扇猛然扬起—— “放肆!” 一声冷喝穿透喧嚣。 金甲禁军,马蹄踏碎满地栀子花。 赵昭端坐马上,剑鞘横在谢昀腕间:“贡院门前辱及新进贡士,按律当杖三十。” 贡院对面茶楼二层,茜纱窗后。 少女斜倚凭栏,素手捏着青瓷茶盏,指尖在盏沿轻轻一叩。 “殿下,要召他入宫谢恩么?”阿萦低声问。 “急什么?雏凤初啼,总得让朝中那些老狐狸听听这清音。”我轻笑,轻轻吹散茶香。 窗外忽有风过,檐角铜铃轻响,与贡院前的声响混作一处。 殿试 金銮殿的琉璃瓦上凝着晨露,日光穿过云层斜射在丹墀之上,将九十九级白玉阶染成鎏金色。 殿前铜鹤衔着朝露,羽翼上的水珠滚落,坠地时碎成万千星子。 百官列队于阶下,绯袍玉带如潮水漫过御道,却在触及殿门时骤然静默——今日是殿试,天子临轩策问,定天下士子前程。 “宣——新进贡士入殿!” 唱名声起,朱门次第洞开,鎏金日光泼入殿内,晃得人睁不开眼。 皇帝斜倚龙椅,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扶手,目光扫过阶下跪拜的贡士,最终停在为首顾星辰身上:“抬起头来。” “顾星辰。”皇帝的声音如古钟震响,“你的策论写‘治河先治吏’,倒是大胆。” 一卷策论掷落阶前,哗啦展开的声响惊得十七位贡士冷汗涔涔。 “臣幼时亲历洛水决堤。河患在天,更在人心。” 顾星辰的额头触在冰凉的青砖上,袖中指尖微蜷,却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。 “好个‘河患在天,更在人心’!”皇帝突然大笑,“那你倒是说说,若朕命你治河,当如何?” “臣有三策。”顾星辰的睫毛在鎏金日光中轻颤,额角冷汗悄然滑落,却在触及青砖的瞬间被蒸成无形。 “一曰溯源。”他抬首时,眸中映着御座后的山河屏风,“臣请重绘河道舆图,凡侵占官渠者,不论勋贵,尽数清退。” 皇帝叩击扶手的指尖骤停。 “二曰铸铁。”顾星辰的嗓音陡然冷冽,“臣请设河工监造司,由工部直掌冶铁,凡闸口铆钉、堤坝条石,皆烙官印,追责可至百年。” 阶下已有老臣踉跄半步,玉带撞出脆响——那是户部侍郎谢迁,其侄谢昀正是三年前洛水堤坝石料的主供商。 “三曰正心。”顾星辰的嗓音陡然拔高,“臣请改河道监察为三年轮换。” 皇帝缓缓直起身,他凝视着阶下跪伏的顾星辰。 “陛下!”谢迁扑跪在地,额头重重磕上金砖:“陛下!治河非儿戏,顾贡士此等狂生之言,万不可信啊!” “谢侍郎慎言。”宋太师广袖轻拂。 皇帝却踱步至顾星辰身前,弯腰拾起那卷策论, “好!好一个寒门傲骨!”皇帝起身,龙袍扫翻御案上的奏折,“传旨——顾星辰殿前狂悖,罚俸三年!即日起任都水监丞,专司洛水疏浚!” “臣——”顾星辰重重叩首,“愿以血肉筑堤,换河清海晏。” 满殿哗然。 都水监丞虽只是从六品,却有直奏天子之权。 “陛下!”谢迁膝行两步,却被御前侍卫刀鞘拦住。 “谢卿。”皇帝凝视着跪地的谢迁,“三年前洛水决堤,淹了七县良田,你侄儿谢昀供应的石料,可经得起烙官印?” 谢迁浑身剧颤,喉间发出咯咯声响,竟当场晕厥。两名金甲侍卫无声上前,将人拖出殿外。 “退朝——” 唱喏声起,百官如退潮般匍匐。 琼林宴1 鎏金日轮升至中天,铜鹤衔着的朝露早已蒸干。 皇城角楼上,女子凭栏远眺。 她今日未戴帷帽,九凤衔珠步摇垂落的金穗扫过锁骨,身后女官捧着朱漆木盘。“殿下,该更衣了。”女官轻声提醒。 我的指尖拂过袍上银线绣的云纹,忽听得街市传来马蹄疾响。垂眸望去,一匹青骢马撞开人群,马上少年绯袍玉带,正是游街的状元郎。 顾星辰抬头刹那,正对上角楼那抹明黄身影。 他看清了她眉间花钿——竟是上元节灯谜那位小姐。 “新科状元顾星辰——”礼官拖长的唱名声里,他忽然勒马。 马蹄高高扬起,踏碎满地落花。 春风卷起她腰间禁步,琳琅佩玉声中,我轻笑,“传旨,今夜琼林宴,本宫亲赐御酒。” 琼林苑内,灯火如昼。 朱漆廊柱间悬挂着琉璃宫灯,灯影摇曳,映得满园春色愈发旖旎。苑中曲水流觞,白玉石桥横跨其上,桥下锦鲤游弋,似与天上星河争辉。 新科进士们身着绯袍,头戴乌纱,三三两两聚在一处,或吟诗作对,或把酒言欢。 顾星辰立于桥头,手中握着一盏琉璃杯,杯中琼浆映着月色,清冽如泉。 他抬眸望向苑中高台,那里设着御座,金丝帷幔垂落,隐约可见一道明黄身影。 “顾兄,今日夺魁,可喜可贺!”一名同科进士举杯走来,笑意盈盈。 顾星辰微微颔首,与他碰杯,目光却仍停留在高台之上。 “听闻殿下今夜亲赐御酒,顾兄可要好好把握机会。”那人压低声音,语气中带着几分艳羡。 顾星辰未答,只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。 酒入喉,清冽中带着一丝甘甜,却莫名让他想起上元节那盏莲花灯——灯影摇曳间,帷帽下的惊鸿一瞥。 高台之上,她端坐御座,九凤衔珠步摇垂落的金穗在灯火下熠熠生辉。 她指尖轻抚着案上的琉璃酒壶,壶中御酒澄澈如琥珀,映出她眸中一闪而过的深意。 身旁的女官低声提醒:“殿下,该赐酒了。” 我微微颔首,抬手示意。 琼林宴2 乐声骤起,丝竹悠扬,苑中众人纷纷停下交谈,目光齐聚高台。 礼官高唱:“殿下赐酒,新科进士上前领赏——” 顾星辰放下琉璃杯,随众人缓步走向高台,绯袍在灯火下如流霞般绚烂。 高台之下,新科进士们依次跪拜,双手接过宫人奉上的御酒。 轮到顾星辰时,他抬眸望向御座,正对上她的目光。 四目相对,她眸中似有星河流转,唇角微扬,声音清泠如泉:“顾状元,今日夺魁,可喜可贺。” 顾星辰躬身行礼,双手接过御酒,“谢殿下恩典。”他低声道,声音如碎玉落泉,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。 我轻笑,指尖在案上轻轻一点:“不知今夜这杯御酒,可合你心意?” 顾星辰握紧酒杯,酒液在杯中微微晃动,他抬眸,目光如炬,“殿下所赐,自是佳酿。” 我抬手示意宫人:“再赐顾状元一杯,愿你初心不改,前程似锦。” 顾星辰接过第二杯御酒,指尖微微发颤。 他低头看着杯中酒液,忽然抬眸,声音低沉却坚定:“臣定不负殿下所望。” 琼林苑的夜风裹挟着酒香,掠过顾星辰的绯袍衣角,他垂首时乌纱帽的翅尖轻颤,在灯火下投出细长的影。 “顾状元。”我忽然倾身,九凤衔珠步摇的金穗扫过御案边缘,“你可知这酒,为何要赐两杯?” 顾星辰的呼吸滞了一瞬。 第一杯是恩赏,第二杯是敲打。 “殿下怕臣醉后失仪?”他抬眸。 “本宫是怕——”我轻笑,指尖轻叩壶身,“有人醉得忘了初心。” 桥下锦鲤骤然摆尾,搅碎一池星河。 阶下忽起骚动。 “殿下!臣有本奏!”御史中丞王邈踉跄出列,酒气熏得绯袍泛潮,“顾星辰寒门出身,骤登高位,恐难服众!” 我将酒壶缓缓推向案角。壶底与青玉案相触的轻响。 “王大人醉了。”我目光扫过王邈衣襟上的酒渍,“来人,送王大人去醒酒。” 两名侍卫无声逼近,王邈挣扎着还要开口,却被利落架起拖出苑外。 琉璃杯坠地的脆响惊得锦鲤四散。 顾星辰的酒杯仍稳在掌心。 他忽然仰头饮尽第二杯酒,喉结滚动时,一线酒液顺着下颌滑入衣领。 青梧行宫 避暑行宫位于玉京城外的清凉山麓,依山傍水,绿树成荫,是皇家夏日避暑的圣地。 行宫建筑错落有致,飞檐翘角掩映在苍翠的松柏之间,山间的清风穿堂而过,带来一丝难得的凉意。 她乌发如瀑披散,只在鬓边别了一支莲花金簪,清丽脱俗。一袭轻纱襦裙,步履轻盈地走下马车。 她抬眸望向行宫正门,朱漆大门上悬挂着“清凉宫”三个鎏金大字,在阳光下熠熠生辉。 “殿下,行宫已收拾妥当,请随奴婢入内。”女官躬身行礼,声音恭敬。 她微微颔首,指尖轻抚过腰间禁步,琳琅佩玉声清脆悦耳,行宫内,曲径通幽,绿树成荫,山间的清风穿堂而过,带来一丝难得的凉意。 她沿着青石小径缓步而行,指尖轻抚过路旁的蔷薇花丛,花瓣上的露珠滚落,沾湿了她的袖口,身后宫人捧着朱漆木盘,盘上放着冰镇的瓜果与清茶。 殿下尝尝这个。阿萦捧着剔红漆盘,盘中青瓷碗盛碎冰浇的荔枝膏,冰碗沿凝着水珠,甜香沁脾,碎冰撞在青瓷碗沿的轻响惊醒了廊下的画眉。 少女斜倚湘妃榻,乌发垂落如墨色流云,鬓边莲花金簪随她抬手舀冰的动作微颤。荔枝膏的甜香混着碎冰的凉意沁入喉间,山风掠过她轻纱襦裙的广袖,带起裙?银线流光。 殿下可要再添些冰?阿萦捧着鎏金冰鉴靠近,话音未落,忽有惊雷碾过天际。 廊外晴空已聚起墨色云团,方才还啁啾的雀鸟倏地窜入檐下。 我抬眸望向骤暗的天际:这雨倒是来得急。 话音未落,宫门处传来急促的铜环叩击声。 八百里加急—— 一骑黑马撞破雨帘,马蹄踏碎青石板上将落未落的雨珠。马上信使浑身湿透,怀中紧捂的玄铁密匣却未沾半点水痕。 莲花金簪突然坠地。 阿萦慌忙俯身去拾,却见自家殿下已赤足踩上金簪,暮紫裙裾扫过门槛时,裙?沾了血迹。 殿下!信使重重跪在雨幕里,玄铁密匣高举过头顶,北境急报,金将军三日前追击漠北残部时遭遇雪崩,至今生死未卜! 暴雨回城 暴雨如注,狂风卷起院内的梧桐,枝叶在风中狂舞,发出“哗哗”的声响。 备马。我忽然转身,九鸾禁步撞在门框上,即刻回京。 阿萦捧着貂裘追出来时,正撞见自家殿下立在暴雨中仰头望天,沾了雨水的乌发贴在她苍白的脸颊。 “殿下!”阿萦捧着孔雀翎追出来,声音中带着一丝慌乱,“雨势太大,山路难行,此时回京恐有危险!” “备马。”我的声音冷冽如冰,不容置疑。 阿萦咬了咬唇,转身吩咐宫人:“快!备马!再取一件斗篷来!” 宫人们匆忙行动,马蹄声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急促。一匹乌骓马被牵到她面前,马鬃在雨中湿漉漉地贴在马颈上,马眼中透出一丝不安。 我翻身上马,动作干脆利落,雨水顺着衣袖滴落,浸湿了马鞍,我握紧缰绳,冷声道:“走!” 乌骓马扬蹄嘶鸣,溅起一片泥水,随即如离弦之箭般冲入雨幕。阿萦与几名侍卫紧随其后,马蹄声在暴雨中显得格外急促。 山道蜿蜒,雨水冲刷着山路,路面湿滑难行。 “殿下!前方山路塌方,无法通行!”一名侍卫策马上前,声音中带着焦急。 我勒马停住,雨水顺着我的脸颊滑落,眉头紧锁。片刻后,我冷声道:“绕道!” 侍卫领命,调转马头,带领队伍绕行另一条山路。山路崎岖,雨水冲刷着松软的泥土,马蹄不时打滑,行进速度被迫放缓。 暴雨中的玉京城,灯火在雨幕中显得朦胧而黯淡。 “开城门!”我的声音穿透雨幕,冷冽而威严。 守城士兵迅速认出身份,慌忙打开城门。 乌骓马冲入城中,马蹄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,溅起一片水花。 离城 御书房内,烛火摇曳,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,手中握着一封密信,眉头紧锁。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,随即殿门被推开,一道身影出现在门口。 她的衣裙已被雨水浸透,乌发贴在脸颊上,显得格外狼狈。 然而她的目光却冷冽如刀,直直望向皇帝:“父皇,北境急报,金将军下落不明,此事当真?” 皇帝抬眸看向我,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。他缓缓起身,将手中的密信递给她:“你自己看吧。” 我接过密信,指尖微微发颤。 雨水顺着发梢滴落,浸湿了信纸的一角,墨迹晕开,模糊了“下落不明”四个字。 “父皇,”我的声音冷冽如冰,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金将军乃国之栋梁,北境安危系于他一身,此事绝不能坐视不理。” 皇帝沉默片刻,目光深沉地落在我身上。烛火摇曳,映照出他眉间的疲惫与忧虑。 他缓缓开口:“长乐,北境之事,朕已命人全力搜救。但雪崩无情,金将军生死未卜,朕亦心痛。” “父皇。儿臣请赴北境。” ”我忽然跪下,裙?血迹斑驳。 皇帝的手陡然收紧,拍案而起:“荒唐!储君离京,国本动摇!” 我望着父亲龙袍上的十二章纹,恍惚间想起七岁那年,父皇手把手教她批红时说的话——“帝王之爱,需隔三重帘”。 暴雨声中忽然混入甲胄铮鸣。 赵昭率禁军破门而入时,正看见我拾起虎符。点三千玄甲卫,开武库取连弩。两个时辰内,本宫要看到北境八城的布防图。 长乐!皇帝突然厉喝,你此刻出兵,正中叛军下怀! “玄甲卫听令——” 我忽然转身,九鸾禁步撞碎满地光影。 漠北王庭与幽州藩王勾结。皇帝的声音裹在雷声里,这场雪崩,要埋的不是他,是朕的储君。” “铮!” 天子剑出鞘的寒光劈开雨幕,山河屏风轰然倒地。 皇帝的手腕陡然一颤,她反握着剑峰,剑尖在她锁骨划出血线。 皇帝踉跄后退,龙袍扫翻鎏金烛台。 “边境失守,儿臣宁愿埋于雪崩,只要换得大端太平,还有珩哥哥回来”,我扯断九鸾禁步,玉珠滚落火堆噼啪作响,踩碎最后一粒玉珠。 殿外传来铁甲铮鸣,琉璃窗映出两人身影。 暴雨复至时,三千玄甲卫已冒雨开拔。 北境风雪1 三千玄甲卫的铁蹄踏碎玉京城的烟雨,泥浆裹挟着落花溅上朱红宫墙。 乌骓马冲在军阵最前,九鸾禁步早已换成玄铁护心镜,——这是她第一次以储君之身离开金城,却无仪仗,无銮驾,只有一柄天子剑悬在马侧。 赵昭率禁军紧随其后,马蹄掠过官道旁新立的界碑时,我勒马回望。 上月,这碑下还堆满百姓供奉的桃枝——庆贺新科进士游街的桃枝。此刻却只剩残花零落,被马蹄碾入污泥。 北行的路,是天地一寸寸褪去颜色的过程。 玉京城的烟柳渐成枯枝,官道旁茶肆酒旗被朔风撕成褴褛。 一月后,过幽州地界时,第一场雪落了下来,起初是细盐般的碎雪,三日后便成了遮天蔽日的鹅毛。玄甲卫的铠甲结满冰凌,马匹呼出的白气凝成霜花,挂在睫毛上似泪痕。 赵昭解下狐裘递给我时,我正盯着舆图上的墨渍出神。那是金玉珩出征前画的——朱砂圈出北境八城。 “殿下,喝口热汤。”赵昭的甲胄上覆着薄雪,眉峰凝着冰渣。 我摇头,指尖划过舆图上“庀伮”三字。那是雪崩之地:“还有几日?” “绕过鹰愁峡,最快五日。” 当夜宿在荒村,残垣断壁间只有一座土地庙尚存。我踡在神像后的干草堆上,听庙外北风如厉鬼哭嚎。赵昭抱剑守在褪色的幔帐外,影子被篝火拉得忽长忽短。 “冷吗?”他突然开口,嗓音比风雪更哑。 我将冻僵的指尖贴近心口:“赵昭,若本宫死在这里……” “臣会先死。”他打断我的话,剑鞘撞在青砖上,惊飞梁间栖鸦。 北境风雪2 第五日,鹰愁峡。 两壁悬冰如犬牙交错,谷底积雪埋过马腹。玄甲卫的铁蹄声在峡谷中回荡,似巨兽低吼。 “停!”赵昭突然勒马,耳尖微动。 一支鸣镝刺破死寂。 “敌袭——!” 箭雨从崖顶倾泻而下,玄甲卫瞬间举盾成阵。冰箭撞上铁盾的脆响中。 “护住殿下!”赵昭挥剑斩断一支冰箭,左臂顷刻漫出血色。 我反手抽出天子剑,剑光劈开扑来的死士。温热血珠溅在雪地上,如红梅骤绽。原来杀人比批奏折容易,剑锋切入咽喉时,竟像裁开一匹熟绢。 混战中,我忽然听见熟悉的机括声。 ——是金玉珩的连弩! 雪坡后转出一队北境残兵,为首者高举虎头符:“末将奉将军令,在此接应储君!” 庀伮的雪终年不化,像天神倾倒的玉屑,埋葬着无数未寒的骨。 援兵引我至一处冰窟,火把照亮洞壁时,我看见冰层中封着半幅战旗。 “将军为救被困斥候,孤身引开雪崩。”副将喉结滚动,声音沙哑,“雪崩后,我们搜遍了整片山谷,只找到这柄断剑。” 他双手捧上一柄断剑,我接过断剑,指尖抚过剑身上的裂痕,仿佛能触到那日风雪中的厮杀与绝望。 北境风雪3 三日后,北境军帐。 我披着金玉珩的银甲升帐,虎符拍在案上震落灯花。 “报——!”亲卫撞开帐帘,肩甲结着冰碴,“狄人夜袭马场,抢走战马三十二匹!” 舆图上“庀伮”三字被烛火燎出焦痕,她指尖按着那处峡谷:“三日前刚运来的草料呢?” “被流寇烧了。”副将李延喉结滚动,“斥候在灰堆里找到这个。” 一枚羽箭镞掷在案上,尾羽缠着漠北王庭特有的赤狐毛。 赵昭突然拔剑挑开帐帘。 风雪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,远处雪原上飘着几点幽绿火光——是狼群在啃食冻僵的斥候尸体。 帐内烛火被赵昭挑帘带入的风雪扑得明灭不定。 我拾起那枚赤狐尾羽箭镞,指尖轻捻箭锋。她忽地冷笑,箭镞“铮”地钉入舆图,“狼群啃尸,狄人劫马,流寇烧粮——这出戏倒是热闹。” 北境风雪4 晨间帐帘被狂风掀起时,雪粒子混着马粪的腥臊气扑面砸来。 金楚楚逆光立在帐外,银甲映着雪原刺目的白,肩头玄狐裘被风扯得猎猎作响。 她手中马鞭还滴着血,鞭梢缠着半截狄人耳朵。 “末将来迟了。”金楚楚单膝点地,甲胄撞在冻土上的闷响惊得炭盆火星四溅。她抬头时眉峰凝霜,目光却刀子似的刮过案前那碗未动的羊乳——乳面已结出冰膜。 我抬眼:“郡主从楚阳郡到庀伮,跑死了几匹马?” “七匹。”金楚楚解下佩剑掷给亲卫,“不比殿下娇贵,乘着玄甲卫的暖轿来赏雪。” 赵昭的剑鞘骤然抵住青砖,帐内亲卫齐齐按刀。 “楚阳郡到北境,千里冰封,七匹马……”我低笑,声音冷得像雪原上的寒风,“郡主倒是比本宫还急着送死。” 金楚楚闻言,眼底闪过一丝暗芒,却未起身。她单膝跪地的姿势纹丝不动,肩头的玄狐裘被风吹得翻卷,露出甲胄下斑驳的血迹。 “殿下误会了。”她低声道,嗓音如冻土下的暗流,沉稳而压抑,“三日前接到北境急报,连夜点兵,从楚阳郡赶来,一路斩了三拨流寇,七匹马是不得已。” 帐内一时寂静,只有炭盆中柴火噼啪作响。 我抬手示意赵昭退下,“郡主既然来了,”淡淡道,“便留下吧。北境风雪大,多一个人,总好过多一具尸体。” 金楚楚闻言,眼底闪过一丝诧异,随即恢复如常。她微微颔首,声音低沉:“末将遵命。” 帐内的气氛稍稍缓和,炭盆中的柴火噼啪作响,火星四溅。 忽听得帐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。 “报——!”斥候撞开帘幕,冰碴混着寒气喷在青砖上,“狄人骑兵绕道鹰愁峡,距大营不足二十里!” 金楚楚霍然起身,玄狐裘扫翻炭盆。 “末将请战。”她攥紧马鞭,“三千楚阳轻骑已列阵待命。” 我却垂眸将羊乳碗推向炭盆,冰膜遇热裂开细纹:“郡主急什么?” 抽剑划开舆图,剑尖点在“庀伮”二字:“狄人劫马烧粮是为诱敌,真正的主力——” 剑锋倏地刺向舆图边缘一片空白,“在这里。” 金楚楚瞳孔骤缩——那里是父兄战死的暨坍岭。 帐外忽起狂风,她想起父兄战报上那句“暨坍岭遇伏”,喉间泛起铁锈味。 “末将愿为先锋!”她猛然单膝跪地,“楚阳轻骑擅雪原奔袭,半日可达暨坍岭。” “郡主,本宫要你守鹰愁峡。”我轻笑,“用楚阳轻骑的旗,打漠北王庭的鼓。” 金楚楚抬头,正撞见太女用剑尖挑起案上赤狐尾羽箭镞。 赵昭突然掀帘闯入,肩甲结着新雪:“狄人前锋已至十里亭!” 楚阳轻骑的黑旗在暴雪中狂舞,漠北战鼓震得冰棱簌簌坠落。 楚阳轻骑的黑旗卷着暴雪,如墨色狂龙扑向十里亭。 金楚楚策马冲在阵前,玄狐裘被风撕成碎片,银甲上溅满血珠。 漠北王庭的赤狐战旗近在咫尺,她扬鞭劈开风雪,鞭梢缠住狄人百夫长的咽喉,腕间一抖,头颅飞起时血雾与雪沫混作一团。 狄人战鼓骤停,前锋阵型大乱。 “换弩!”金楚楚厉喝。三千轻骑齐举连弩,箭雨压着风雪倾泻,赤狐旗瞬间被钉成刺猬。 “冲阵!”她马鞭指向溃散的狄人残兵,“一个不留!” 楚阳轻骑杀穿十里亭时,暨坍岭的狼烟已染红半边天。 金楚楚忽然勒马,战马前蹄深陷雪坑——是狄人挖的陷马阵!两侧雪坡轰然塌落,埋伏的狄人重甲兵如黑潮涌出。 “结圆阵!”她挥鞭斩断袭来的钩镰枪,左臂甲胄被削去半片,血顺着银甲纹路滴在雪地上。 重甲兵的铁盾阵步步紧逼,楚阳轻骑的箭囊渐空。 “郡主!”副将嘶吼着扑来,替她挡下劈来的弯刀,“东北角有缺口!” 缺口处,狄人重甲兵的尸体突然炸开。 玄甲卫的红旗刺破雪幕,赵昭的剑锋挑飞最后一具尸体:“奉殿下令,接应楚阳轻骑!” 暨坍岭的冰崖上,太女的白狐氅衣被血染成淡红。我足尖点着狄人统帅的尸首。 冰崖下,幸存的狄人士兵被北境兵按跪在地,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。 “郡主来迟了。”我俯视着冲上山坡的金楚楚,“本宫替你留了个活口。” 金楚楚忽然解下佩刀。 刀柄刻着楚阳王氏的图腾,此刻重重插入暨坍岭的冻土。 “十年前,王老将军的刀也是这么插进雪原的。”我指尖抚过刀柄图腾的裂痕,“只不过插的是狄人主将的胸口。” 金楚楚的披风在狂风中翻卷如旗,闻言猛地转头。 我将刀抛还给她:“这柄惊鸿刀饮过三代楚阳王的血,不该烂在冻土里。” 刀柄落回掌心的瞬间,金楚楚听见冰层深处传来轰鸣。 二十里外的雪原突然炸开火光,埋了半月的火雷顺着冰缝窜起,把狄人藏在暨坍岭的粮草营烧成冲天火柱。热浪掀开积雪,露出底下层层迭迭的战甲——全是战死的将士,覆甲执刃,如沉睡的兵俑。 暨坍岭崖顶焚香。 她手中不是线香,而是一支染血的赤羽箭。 我搭弓引燃箭簇,赤羽箭撕开夜幕的瞬间,整片峡谷亮如白昼。“此箭祭新魂,也祭旧骨。” 漠北王庭1 漠北王庭的狼烟烧红了半边天,焦土从北境八城一路蔓延至白水河。 河面浮着泡发的麦穗与溺死的羔羊,上游漂来半截焦黑的牧笛,卡在生锈的弯刀上,随浊浪起伏。 太女勒马立于山岗,玄铁护心镜压着素麻粗衣——这是她从流民身上换的。 三日前斥候来报,狄人夜袭青石堡,屠尽一镇百姓,却在粮仓前插了杆赤狐旗,旗面用血写着,“天下为狄”。 “殿下,青石堡的尸首……”赵昭喉结滚动,甲胄下的绷带渗出暗红。 我抬手截断他的话,马鞭指向河岸。 对岸的芦苇荡里,有个小孩正踮脚够浮在水面的拨浪鼓,破袄袖口露出冻疮溃烂的手腕。鼓面朱漆早已剥落,却仍能辨出“青石堡灯会”的模糊字样——那是上元节官府发给孩童的玩意儿。 对岸忽起骚动。流民中蹿出个跛脚老妇,枯枝般的手抓向我御马缰绳:“贵人!求您给把黍米,我孙女三日没……” 话音未落,一支鸣镝洞穿老妇咽喉。血点溅在孩子脸上,温热腥甜。 “狄人轻骑!”赵昭的剑锋挑飞第二支箭,“护驾!” 玄甲卫的铁蹄震碎薄冰,我望着怀中孩子凝固的表情。那双眼里映出的不是恐惧,而是习以为常的麻木——仿佛死亡不过是冬日里又一场落雪。 “抱紧他。”我将孩子甩给赵昭,反手抽出鞍侧连弩。 机括声淹没在流民的哭喊中,三支铁箭贯穿狄人斥候的喉咙。尸体坠马时,我看见那人腰间别着青石堡妇人的银簪。 夜袭比预想中快。 狄人主力佯攻白水关,真正的杀招是三百头裹铁甲的牦牛。牛角绑着浸油的麻绳,遇火即成疯魔,冲垮了北境军左翼的鹿砦。 我策马冲入火海时,金楚楚正被牦牛群逼至悬崖。 “割绳!”我掷出弯刀斩断牛角麻绳,火星擦过袖口,在玄甲上烫出焦痕。 发狂的牦牛调转方向,将狄人骑兵撞下深崖。惨叫声中,我拽住金楚楚的勒甲绦翻上马背,身后是吞噬雪原的火龙。 残月升上鹰愁峡时,伤兵营撞见那个青石堡的孩子。 孩子蹲在军医帐外,正用拨浪鼓的残柄给断腿士卒喂水。黍米粥的热气晕开他睫毛上的冰珠,像噙着一滴不肯落的泪。 “你叫什么?”我解下狐裘裹住孩子。 “阿爹叫我满仓。”孩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“他说等麦子满仓,就给阿娘打银簪子。” 帐外忽起童谣。 满仓抱着拨浪鼓残柄,在伤兵中唱青石堡的民谣:“……白水清,麦苗青,阿娘灯下缝新衣……” 沙哑的调子钻进铠甲裂缝,冻僵的士卒开始应和。先是三五人,接着是整个伤兵营,最后连瞭望塔的哨兵都跟着哼唱。 漠北的冬夜,风裹着砂砾拍在军帐上,像无数冤魂在挠帐布。 我盯着舆图上朱砂圈出的七座漠北城池,指尖在“白狼王庭”四字上反复摩挲。 三日前缴获的羊皮卷就压在镇纸下,上面狄人可汗用血画的图腾狰狞如鬼面——竟是要焚毁漠北全境粮草,逼着老弱妇孺作先锋冲阵。 “他们在赌。”我扫落羊皮卷,惊得烛火一跳,“赌本宫舍不得屠尽漠北子民。” 案前跪着的三位将领却红了眼。最年长的陈参将突然捶地,甲片撞出火星:“殿下!金将军的断剑还在鹰愁峡镇着!三万北境军的英灵还在雪原飘着!您此刻说止戈,让弟兄们的血往哪处流?” 帐外忽起呜咽声,是巡营的楚阳轻骑在唱《破阵子》。昨夜战死的百夫长就埋在营门旗杆下,裹尸的麻布浸透血,冻成绛红色的冰棺。 文起身掀帘,寒雾里飘来焦糊味——二十里外焚烧尸首的浓烟混着雪沫,把残月染成昏黄色。我望见满仓蜷在粮车旁,正用冻裂的手给伤兵喂药,拨浪鼓残柄系着的红绸早褪成灰白。 “陈将军可知,昨日医帐断了三七粉?”我转身,将药碗掷在舆图中央,褐汁漫过漠北疆域,“北境八城的药库里,连止血的艾草都要论钱称。” 赵昭的剑鞘突然抵住欲起身的副将,帐内响起皮革绷紧的咯吱声。 “本宫比你们更想斩下白狼王旗。但你们要的到底是复仇,还是让北境军的血骨肥田?” 帐外传来瓷器碎裂声。满仓打翻了药罐,正跪在雪地里捡拾碎瓷,指尖割出血也不觉,只喃喃念着阿爹教的药诀:“三七苦温,散瘀定痛……” 漠北王庭2 金楚楚突然挑帘闯入,玄狐裘甩在沙盘上,露出甲胄下未愈的箭伤:“禀殿下,截获漠北信鸽——漠北王庭三日前爆发瘟疫,他们打算驱赶病患冲阵。”她掷出竹筒,羊皮卷滚落展开,绘着用病人尸体投毒的阴毒计策。 陈参将的佩刀突然出鞘半寸:“殿下!这是天赐良机!等瘟病耗光漠北兵力,我们……” “我们就能对着空城插旗?”我轻笑,“陈将军,你家乡在青州吧?若是青州闹瘟疫,你可愿看着爹娘被制成毒箭?” 帐内死寂,唯闻满仓在帐外哼起青石堡童谣。沙哑的调子钻进铁甲缝隙,冻住所有沸腾的杀意。 五日后,白狼王庭城下竖起三百面素幡。 每面幡下摆着陶瓮,盛着鹰愁峡战死北境军的骨灰,瓮口系着漠北战俘写的家书——太女准他们用狄文刻字:“白水河解冻前,带这捧土回家。” 漠北军射落的箭矢上绑着药方,北境医官将防治瘟疫的方子写在桦树皮上,随着南风飘进城墙。 月圆夜,白狼王庭西门悄然开启。 “他们要献降!”瞭望塔的哨兵嘶声喊破喉咙。 我按住赵昭的弓弩:“等等。” 百余名裹着麻布的狄人老弱跪在素幡前,最前方的老祭司杵着鎏金狼首杖,杖头镶嵌的绿松石在月光下泛着幽光。他佝偻的身躯几乎匍匐在地,枯手高举一卷褪色的羊皮——竟是漠北王庭世代供奉的《天狼神谕》。 赵昭的弓弦绷得更紧:“殿下,狼首杖里藏毒针。” “本宫知道。”我按住弩机的手纹丝未动,“但你看他的眼睛。” 老祭司浑浊的瞳孔映着素幡,眼角结着冻疮的痂裂开细纹,像干涸的河床。他忽然剧烈咳嗽,麻布缝隙间渗出黑血,溅在《天狼神谕》的狼图腾上——那是瘟疫溃烂的伤口。 金楚楚的弯刀已出鞘半寸:“瘟病染过的,不能留!” “等等!”满仓突然从粮车后钻出,怀中紧抱药罐,冻红的脸颊贴着三七粉的残渣,“阿爹说……病气沾了药气,能化开!” 孩子踉跄着扑向阵前,——老祭司的狼首杖底闪过寒光! “满仓退后!”我纵马跃出军阵,天子剑劈开夜风的刹那,狼首杖中射出的毒针擦着满仓耳畔掠过,钉入雪地的瞬间腾起青烟。 老祭司暴起的身影却突然僵住。 一支箭矢贯穿他枯瘦的胸膛,箭尾缠着桦树皮药方——是城头狄人少年射出的箭。 “阿爷……够了。”少年狄语哽咽,手中骨弓坠下城墙,“白狼神……早死了。” 老祭司缓缓倒地,羊皮卷从指间滑落。夜风掀开《天狼神谕》最后一页,露出斑驳的狄文小字:“焚城者非敌寇,贪狼噬心。” 我拾起羊皮卷时,漠北王庭城头忽然坠下无数麻绳——狄人妇孺缒城而下,背着高烧的孩童,扶着咯血的老人。她们沉默地走向素幡下的陶瓮,将骨灰与故乡的土混在一处,用冻裂的指尖系上褪色的红绸。 满仓蹲在雪地里,将三七粉撒在老祭司溃烂的伤口上。黑血渐渐凝固成褐痂,像大地上最后一块补丁。 金楚楚忽然收刀入鞘:“殿下这局棋,连天狼神都算作棋子。” “本宫只算人心。”我将《天狼神谕》掷入火盆,“传令——北境军后撤三十里,开粮道,设医帐。” 我看见人潮里闪过满仓的身影——那孩子捧着拨浪鼓残柄,正把药粉塞给狄人孩童。 火光冲天时,白狼王庭的城门轰然倒塌,不是被冲车撞毁,是被无数狄人老弱亲手推开。朔风卷起未燃尽的纸钱,飘过白水河时,对岸狄人妇女正在采摘初生的雪莲——那是大端太女命人撒的药种。 楚阳王 白水河解冻那日,玉京城的杏花落满朱雀街。 金銮殿前的青铜朱雀喙衔的露水,正巧滴在金楚楚跪拜的云纹砖上。 “——封楚阳王,赐西北三城,永镇边陲。” 圣旨展开时,金楚楚跪在丹墀前,脊背挺得比边关旗杆更直。她的玄狐裘早已换作蟒袍玉带,眉宇间的锋芒却未减半分。 庆功宴设在摘星阁,九重纱幔后飘来西域箜篌声。 摘星阁内,灯火辉煌,九重纱幔随风轻拂,西域箜篌的乐声如流水般潺潺流淌,与殿外的杏花香气交织,仿佛将整个玉京城的春意都凝聚于此。 太女端坐于主位,一袭明黄凤袍绣着祥云瑞鹤,九凤衔珠步摇垂落的金穗在烛光下熠熠生辉。我正倚在缠枝莲纹凭几上,指尖摩挲着青玉酒盏。盏中琥珀光流转,倒映着阁顶星图——那是钦天监用三百颗夜明珠嵌出的紫微垣。 “楚阳王到——”内侍的唱名声穿透纱幔。 金楚楚踏入摘星阁的瞬间,满殿灯火似乎都为之一亮。她身着蟒袍,腰间玉带缀着楚阳王氏的图腾,眉宇间依旧带着边关风雪的凛冽。 我抬眸,目光穿过摇曳的烛火,落在金楚楚身上。声音清泠如泉:“楚阳王,今日这杯酒,本宫敬你。” 我抬手示意,宫人捧上一盏琉璃杯,杯中琼浆映着烛光,宛如琥珀凝脂。 金楚楚接过酒杯,指尖触到杯壁的温热,低声道:“殿下厚爱,臣愧不敢当。” “有何不敢?”我轻笑,眸中闪过一丝深意,“北境风雪中,你与本宫并肩作战,今日这杯酒,是你应得的。” 金楚楚抬眸,正对上我的目光。 她仰头饮尽杯中酒,酒液入喉,清冽中带着一丝甘甜,却莫名让她想起边关的风雪与血腥。 她放下酒杯,声音低沉,“殿下,臣有一事相求。” 我眉梢微挑,指尖在青玉酒盏上轻轻一叩:“说。” “臣请殿下准满仓随臣回楚阳郡。”金楚楚的声音坚定,“那孩子……不该留在玉京。” 我即轻笑:“满仓是本宫从青石堡带回来的,你倒是惦记上了。” 指尖摩挲着酒盏边缘,“不过,本宫准了。” 金楚楚躬身行礼:“谢殿下恩典。” 纱幔外忽起一阵风,杏花香气卷入殿内,与西域箜篌的乐声交织,仿佛将边关的风雪与玉京的春意融为一体。 我的目光越过金楚楚,落在阁顶的星图上。紫微垣的夜明珠熠熠生辉,却照不亮眼底的深潭。我低声呢喃:“玉珩哥哥……此刻又在何处?” 金楚楚闻言,眸中闪过一丝复杂。她抬眸望向太女,声音低沉:“殿下,金将军他……” “不必说了。”我抬手截断她的话,指尖在酒盏上轻轻一叩,“今日是庆功宴,不谈往事。” 我忽然起身,明黄凤袍在烛光下流光溢彩。 我端起酒盏,声音清泠如泉:“诸位,今日这杯酒,敬北境军的英灵,敬楚阳王的功勋,敬大端的太平盛世!” 满殿群臣齐声应和,酒杯相碰的清脆声响中。 楚阳郡 楚阳郡的戈壁滩滚着热浪,岩缝间零星开着血棘花。 金楚楚勒马立于界碑前,看着八百轻骑扬起的沙尘漫过“楚阳”二字。这碑是十年前她亲手立的,那时父兄的棺椁从漠北运回,沙暴把挽幡撕成缕缕残帛。 “王爷,郡守府已洒扫完毕。”副将呈上舆图,羊皮卷边沿磨得起毛。 她指尖划过“漠北王庭”四字,墨迹突然晕开。 暴雨来得猝不及防。 亲卫抬来油布伞时,她正盯着岩壁上新刻的图腾——狼首杖与药杵交错,底下狄文写着“楚阳王开恩市”。 “满仓来过?” “那孩子上月带着医官队,用三七粉换了狄人三百头羔羊。” 楚阳郡的早市比玉京热闹。 粟特商队的驼铃惊飞檐下白鸽,狄人老妪捧着雪莲兜售,药香混着羊奶的膻气漫过长街。 金楚楚策马穿过人群,蟒袍换成胡服,弯刀柄缠着满仓塞给她的红绸——褪色成灰粉的绸,原先是系拨浪鼓的。 “阿姊!” 满仓从药铺窜出来,怀中陶罐里的三七粉泼出细浪。孩子蹿高的身量已到她肩头,唯有瞳仁还似北境雪夜般清亮。 她抛去钱袋:“买糖去。” “早不吃了。”满仓拍掉指尖药渣,露出腕间狼牙链,“狄人猎户送的,说能驱瘟神。” 集市尽头忽然喧哗。 狄人少年被粟特商人揪着衣领,怀中跌出本《大端药典》,书页间夹着晒干的雪莲。 “王爷!”粟特人匍匐在地,“这贼偷我药材!” 少年倔强昂头,颈间狼牙链与满仓的一模一样:“雪莲长在楚阳山,凭什么算你的?” 金楚楚的弯刀突然出鞘。 刀光削断粟特人的金腰带,玉扣滚进药摊底下:“楚阳郡的规矩——雪莲入药,当归万民。” 人群爆发的欢呼惊起白鸽,她望见满仓正把三七粉塞给狄人少年。 幽州伏法 盛夏的玉京城,蝉鸣声此起彼伏,炽烈的阳光洒在朱雀街上,将青石板路晒得发烫。街边的柳树蔫头耷脑,枝叶间偶尔漏下几缕微风,却也带着燥热的气息。 幽州藩王伏法的消息,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,激起层层涟漪。 百姓们挤在街边,踮脚张望,议论声此起彼伏。 “听说了吗?幽州藩王今日押解进京,据说要午门问斩!” “那可是皇上的亲兄弟啊,怎么就……” “亲兄弟又如何?勾结漠北王庭,害死多少北境将士,死有余辜!” 太女立在皇城角楼飞檐下,九鸾禁步被夏风撩得叮咚作响。我望着囚车里那道佝偻身影——幽州藩王金木然,此刻蓬头垢面,琵琶骨穿着玄铁链,每晃一步都带出浑浊的血沫。 “殿下,要封街吗?”赵昭的剑穗扫过她垂落的袖口。 “不必。让他们看。” 囚车缓缓驶过朱雀街,车轮碾过青石板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金木然抬起头,浑浊的目光扫过街边的百姓,最终定格在我身上。 他的嘴角扯出一抹讥讽的笑,声音沙哑如破锣:“金城!你以为杀了我,就能坐稳这江山吗?储君之位立给一个女娃娃,这天下迟早会有人来夺!” 街边的百姓闻言,顿时哗然。有人低声咒骂,有人摇头叹息,更多的人则是沉默地看着这一切。 我神色未变,指尖轻轻敲击着角楼的栏杆,声音清冷如水:“皇叔,勾结外敌,祸乱朝纲,是你自己选的路。今日伏法,不过是还天下一个公道。” 金木然的笑声戛然而止,眼中闪过一丝怨毒。他猛地挣动铁链,嘶吼道:“公道?哈哈哈!这天下何曾有过公道!你父皇当年为了夺位,杀了多少兄弟?又比我干净多少!” 赵昭的剑锋骤然出鞘半寸,却被我抬手拦住。我缓步走下角楼,九鸾禁步的金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。百姓们纷纷让开一条路,目光敬畏地注视。 我走到囚车前,目光平静地看向金木然:“皇叔,你说得对,这天下从未有过绝对的公道。但至少今日,本宫可以给那些因你而死的将士、百姓一个交代。” 金木然的瞳孔骤然收缩,脸上的讥讽逐渐被恐惧取代。他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声音,只能眼睁睁看着我转身离去。 “押赴午门,即刻行刑。”我的声音穿透喧嚣,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。 午门外,烈日当空。 金木然被押上刑台,刽子手的大刀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。他跪在地上,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,口中喃喃自语:“我不甘心……我不甘心……” 我站在高台上,目光扫过刑台下的百姓。声音清冷而威严:“幽州藩王金木然,勾结漠北王庭,祸乱朝纲,罪无可赦。今日伏法,以儆效尤!” 然而,就在刽子手举起大刀的瞬间,金木然忽然抬起头,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光芒。他猛地挣动铁链,嘶哑的声音穿透了午门的喧嚣:“长乐!金玉珩——他还活着!” 九鸾禁步的金穗在风中微微颤动。我的目光如刀锋般锐利,直直刺向金木然:“你说什么?” 金木然的嘴角扯出一抹扭曲的笑,声音沙哑而阴冷:“你以为他死在雪崩里?哈哈哈……他不过是被我的人带走了!你想知道他在哪儿吗?求我啊!求我,我就告诉你!” 刑台下的百姓哗然,议论声如潮水般涌起。赵昭的剑锋已然出鞘,目光冷冽地锁定金延庆,只待我一声令下。 我却抬手示意他退下。缓步走下高台,走到刑台前,目光平静地看向金延庆:“皇叔,你以为用这种拙劣的谎言,就能动摇本宫的心志吗?” 金木然的笑声戛然而止,眼中闪过一丝慌乱。他猛地挣动铁链,嘶吼道:“你不信?哈哈哈!金玉珩的断剑是假的!那是我让人仿造的!他根本没死!他被我关在——” 他的声音突然中断,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。一支羽箭穿透了他的胸膛,鲜血喷涌而出,溅在刑台的青石板上。 我猛然转身,目光扫向箭矢飞来的方向。远处的屋顶上,一道黑影一闪而逝,消失在烈日下的阴影中。 “追!”赵昭厉喝一声,禁军迅速冲向箭矢飞来的方向。 金木然的身体缓缓倒下,口中仍喃喃自语:“他……他还活着……在……在……”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,最终归于沉寂。 凤择梧桐1 洛河两岸的枫树叶染了金边,簌簌落在太女仪仗的九鸾伞盖上。 我掀帘望去,见道旁稻谷堆成金山,老农捧着新米跪献,黍稷的香气混着桂子甜腻,熏得秋风都醉醺醺的。 “殿下,户部呈的秋收奏报。”顾星辰策马随辇,广袖卷着两片梧桐叶,将鎏金奏匣递入车帘。 “仓廪实,边关安”数字遒劲的墨迹,我微微一顿,随即展颜轻笑,语带欣慰:“今年风调雨顺,百姓有余,军伍无忧,幸甚。” 顾星辰侧首望她,秋风拂过,车帘轻扬,他瞧见她眉眼间一瞬的柔和,心头微动,语气含笑:“殿下治政有方,百姓得此安泰,皆因圣明。” 我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:“顾大人竟也学会溜须拍马了?” 顾星辰闻言朗声一笑,温润清隽的面上透出几分肆意:“属下所言,句句属实,若殿下不信,待明日秋社,亲自去问百姓便是。” 我微微颔首,指尖轻叩奏匣,思索片刻,道:“秋社时分,确该走一遭。”目光扫过大道两旁的农户,瞧见稻田间嬉笑奔跑的孩童,不禁轻叹:“仓廪实而知礼节,衣食足而知荣辱。民生稳固,才是国之根本。” 顾星辰眼底笑意更深,声音温和坚定:“殿下所谋,正是长远。” 两人言语间,仪仗已至洛河行宫前。九鸾伞盖徐徐收拢,太女缓步下辇,锦绣宫装曳地,秋光映照,衬得她气韵端庄,又自带一丝清冷的疏离。 顾星辰翻身下马,执礼相送,待她步入府门,他才缓缓敛眸。 风起,枫叶翻飞,一叶落在他掌心,金黄如烛火,晕染着秋意深深。 金銮殿前的铜鹤喙中凝着晨露,今岁秋税收了往年双倍,户部尚书捧着账册谢恩时,险些被殿阶绊倒。 可这份喜气还未漫过九重宫墙,便被一道折子劈开涟漪。 “臣请奏——”礼部尚书王甫出列时,绯袍袖口沾着丹墀新漆,“太女殿下年已及笄,当择贤良以定东宫,此乃国本之重!” 朝堂霎时沸水泼油。 “臣附议!殿下大婚当循古制,宜选世家嫡子……” “荒谬!殿下乃未来女君,岂能以寻常婚配论之?当选入幕之宾,辅佐朝政!” “臣以为当效仿前朝女帝设凤阁,广纳贤才……” 皇帝指尖叩在龙椅扶手的螭首上,金丝楠木的震颤声压住了满殿嘈杂。 他望着丹墀下争执的群臣,忽地笑出声来,惊得王甫的笏板“当啷”坠地。 “诸位爱卿倒是比户部的算盘珠子拨得还响。”皇帝起身,明黄龙袍扫过御案上堆积的奏折,“霜降日梧桐台设宴,凡五品以上世家子弟皆可赴宴,由太女亲择良木。” 凤择梧桐2 华光殿内,她倚在紫檀木雕花榻上,脸上藏不住的倦意。 殿外桂花树的枝桠探进窗棂,细碎的金黄花蕊落在请柬上,与议婚二字相映成趣。 案几上一杯热参茶,熏染了室内的疲惫。 殿下,阿萦捧着朱漆托盘走近,礼部送又来了议婚的折子。 我接过折子,展开一看,眉头微蹙。折子上赫然写着:太女年已及笄,霜降日,凤栖梧桐,以固国本。 我把请柬扔进案上锦盒内,堆满的折子滑倒了参茶,参茶泼在固国本三个字上。 我盯着那片茶渍,忽然轻笑:本宫倒不知,原来国本要系在裙带上。指尖挑起湿透的奏折,朱批狼毫在议婚二字画了个圈。 我攥着朱批奏折冲进承天殿时,正撞见秦直捧着药碗从龙纹屏风后转出。 浓重的苦参味混着龙涎香扑面而来,绣鞋尖沾着的桂花瓣落在青玉砖上,被碾碎的汁液染黄了砖缝里的银线云纹。 殿下万安。老太监慌忙跪地,药汤在碗沿晃出涟漪,陛下刚服了安神汤...... 话音未落,明黄帐幔后传来剧烈的呛咳声。 我挑开三重鲛绡帐的手僵在半空——父皇倚在龙榻上,苍白的面容陷在杏黄软枕里,曾经执掌玉玺的手正捂着咳出血丝的锦帕。 不是说只是风寒?我转身直问宫人,九鸾禁步撞在药碗上叮当作响。 瑶儿......皇帝抬起的手在颤抖,腕骨凸起处泛着病态的青色,是朕不许他们说。 我踉跄着后退半步,奏折从指间滑落。 皇帝忽然剧烈喘息:北境归来这几月,你拒了七封议婚帖。他每说半句便要停顿喘息,可知御史台参你的折子,垒起来比摘星阁的台阶还高? 我盯着父皇鬓角的白霜,原来不是秋霜染鬓,是真正的苍老爬上了君王眉宇。 儿臣不需要靠联姻固权。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。 皇帝忽然笑了,浑浊的眼底泛起水光:“瑶儿,莫要再任性,父皇不放心你 续写 殿角的青铜仙鹤香炉突然倾倒,香灰泼在奏折堆里。 我弯腰去拾,发现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画——七岁生辰时,父皇握着她的小手在宣纸上描牡丹。 儿臣......我攥着画纸,遵旨。 殿外忽起秋风,卷着桂花瓣扑进重重帘幕。 凤择梧桐3 霜降这日,梧桐台的琉璃瓦上凝着薄霜。 九十九盏鎏金树形灯沿玉阶蜿蜒,火光摇曳间恍若星河垂落。 太女端坐于主位,身着烟岚色流苏襦裙,乌发高挽,只簪一支白玉凤钗,神色疏淡如霜华初凝。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诸人,听着礼官依次宣报各家世子献礼。 “清河崔氏献夜光杯一对——” “陇西李氏献红珊瑚念珠——” “琅琊王氏献青瓷龙凤盏——” 一件件珍宝呈上,锦盒堆满了梧桐台上琉璃桌,华美却乏味。 她指尖漫不经心地叩着扶手,眼底的倦意如薄霜渐浓。 直至礼官声音微顿,语气郑重地报出:“玉京宋氏公子,献礼——墨玉珠。” 众人循声望去,只见宋卷一袭青竹色宽袖长袍,腰佩白玉,风姿卓然。 宋卷步履从容走至台前,双手奉上一只描金云纹漆盒,语气温雅:“殿下,臣所藏十年墨玉珠,今夜献于殿下。” 漆盒甫一打开,墨玉珠映着烛火泛起幽光,似将漫天星子都凝作一团冷月。 我指尖轻抚过玉珠,触感温润如旧——正是七岁那年在太学屏风后遗失的珠子。 我垂眸凝视掌中之物,指尖微微一顿,记忆如春水破冰,泛起涟漪。 那年青砖上的轻响、屏风后的霁蓝衣摆、少年碎玉落泉般的嗓音,似在这一刻被烛火点燃,清晰如昨。 我抬眼看向阶下之人,宋卷低垂的睫羽在眼下投出浅淡的影,广袖垂落的姿态如松柏覆雪,将世家公子的端方刻进骨子里。 玉京第一公子宋卷,温文尔雅,清贵书卷气,他谦谦有礼,举止间无一处不合礼法。 这般端方君子,若为东宫之主,必能堵住御史台的嘴,亦不会干涉我掌权。 霜露凝在宋卷的眉峰,灯火将他眼尾那抹温润的弧度染成鎏金色。 我的指尖在墨玉珠上稍作停留,忽觉珠面某处凹凸不平——借着琉璃灯细看,竟是极小的篆刻瑶字,藏在云纹褶皱里,若非指腹反复摩挲绝难察觉。 公子这珠子...我尾音轻挑,目光如丝线缠上他低垂的睫羽。 宋卷抬眸,眼尾微垂的弧度在鎏金灯火下更显温润。 他微微一笑,声音如松风过涧:臣幼时随父亲入宫观礼,见殿下在太学读《考工记》,珠坠屏风时曾拾得此物,臣自拾得此珠,十年间未尝离身,今逢霜降,臣以此珠归还。” 台下诸人窃窃私语,有人艳羡,有人揣测。 我却只凝视着他,目光穿过鎏金灯影,仿佛要将他眉眼间的真意剖开细看。 墨玉珠在我指间轻转,幽光映着剪影,似有星辰坠入。 夜风掠过琉璃檐角,惊得铜铃轻响。 我垂眸望着台下众人,余光瞥见顾星辰立在梧桐树影里,眉眼间流露春水般的笑意。 我忽然想起父皇病榻上的话:“瑶儿,朕要你择的并非夫婿,而是能替你守住这江山的梧桐木。” 我轻笑,声如冰珠落玉盘:“宋卿,既有拾珠之缘,又懂归还之礼,果然不负太师府之名。“ 指尖轻点漆盒,九鸾禁步随着起身的动作泠泠作响,这墨玉珠既是你珍藏十年之物......拖长的尾音惊飞了檐下栖鸟,满堂烛火齐齐一晃。 宋卷抬眸的刹那,我看见他眼底鎏金灯火碎成星子,像那年青瓷笔洗里晃动的倒影。广袖下的手指微微蜷起,面上却仍是滴水不漏的恭谨:臣在。 本宫若将此珠赐还——我将漆盒推向案边,玉珠碰撞声清脆如冰裂,你可愿再守它十年? 满堂哗然中,宋卷的呼吸凝滞了一瞬。 殿下所赐,莫说十年。他忽然撩袍跪地,霜色月光与鎏金灯火交织在肩头,纵使百年,臣亦当以命相护。 檐角铜铃被北风撞响,我望着他发间那片梧桐叶飘然落地。 缓步走下玉阶,烟岚色裙裾扫过满地清霜,在宋卷身前投下一道纤长的影。 抬头。 宋卷依言仰首,恰见太女取下鬓边白玉凤钗。 此钗随本宫十年,今日赠予宋卿。我将凤钗放入他掌心,望卿莫负今日誓言。 宋卷攥着凤钗,忽然发现她发间除却那支凤钗,竟未戴其他首饰——原来从始至终,早将真心与算计都系在一处。 裙裾扫过宋卷膝前霜花,在琉璃砖上拖曳出流云般的暗纹。 我转身的瞬间,望着顾星辰腰间悬着的琼林宴御赐玉佩,忽觉喉间泛起参茶的苦味。 梧桐台的霜华未消,太女赐钗的消息已如野火燎遍玉京城。 御史台的奏折雪片般飞向承天殿,礼部连夜修订的《东宫仪制》添了厚厚三卷。 太师府 宋府书房内,青瓷烛台上凝着烛泪。 宋卷展开丝帕,白玉凤钗静静躺在其中,钗头雕琢的凤凰展翅欲飞,尾羽上的金丝在烛光下流转。 他指尖轻抚过钗身,忽听窗外风雪骤急,吹得案头《水经注》哗啦翻动————正是去年春闱考题太学杏花林那本,书页间还夹着片干枯的杏花瓣。 书页停在洛水篇,朱砂批注的痕迹犹在,字迹清隽如旧。 他低眸,唇角微弯。 公子。老仆捧着鎏金拜帖躬身,顾大人夜访。 宋卷指尖一顿,抬眸望向窗外。 雪落无声,庭前青石板上已积了一层薄白,而廊下立着一道修长身影,广袖垂落,肩头覆着未化的雪。 ——顾星辰。 新科状元,琼林宴上得太女亲赐御酒,如今却深夜踏雪而来,所为何事? 宋卷合上丝帕,将凤钗收入袖中,温声道:请顾大人进来。 门扉轻启,寒风卷着雪粒涌入,顾星辰踏入书房时,眉睫上还凝着霜。 他未着官服,只一袭素色长衫,腰间悬着琼林宴御赐的玉佩,折扇收拢在掌心。 两人对视一瞬,宋卷含笑抬手:顾大人深夜来访,可是有要事相商? 顾星辰目光扫过案上的《水经注》,又掠过宋卷袖口隐约露出的丝帕一角,忽地笑了。 宋公子。他嗓音清润,却似藏了碎冰,我今日来,是想问一问——梧桐台上,太女赐你凤钗时,可曾说过什么? 烛火摇曳,映得两人眉眼皆染上一层薄霜般的冷意。 宋卷神色未变,只抬袖斟茶,雾气氤氲间,他温声道:太女说,望我莫负誓言。 誓言?顾星辰折扇轻叩掌心,什么誓言? 拾珠之缘,归还之礼。宋卷抬眸,眼底映着烛光,顾大人今日来,就只为问这个? 顾星辰静了一瞬,忽地低笑:不,我来……是想看看,太女选中的人,究竟是何模样。 他想起上元夜灯谜会上,她隔着垂纱望来的那一眼;想起琼林宴上,她赐酒时指尖轻叩案沿的试探;想起洛水边赈灾时,她站在泥泞中分发粮种,裙?沾了尘土,却仍对他微微一笑,说:顾卿,治河如治国,民心若水,可载舟,亦可覆舟。 他曾以为,自己与她之间,总该有那么一点不同。 可如今站在宋卷的书房里,看着那本《水经注》,梧桐台那枚墨玉珠,他才终于明白—— **原来从始至终,他连争的资格都没有。** 宋卷是太师之子,世家嫡系,自幼出入宫廷,与太女有十年之缘。 而他顾星辰,寒门出身,纵有满腹才华,纵得太女青眼,可在梧桐台上,他连一句我心悦殿下都不敢明言。 ——因为他清楚,太女的婚事,从来不是儿女情长,而是朝堂博弈。 他忽地笑了,笑意却不达眼底。 宋公子。他嗓音微哑,太女择你,是择了最稳妥的路。 宋卷抬眸看他。 顾星辰转身走向门外,风雪灌入袖口,他背对着宋卷,轻声道:愿你……莫负她。 雪落满庭,顾星辰的身影渐行渐远。 宋卷静立窗前,袖中凤钗微凉。 他垂眸,展开丝帕,白玉凤凰在烛光下熠熠生辉。 ——拾珠之缘,归还之礼。 ——纵使百年,臣亦当以命相护。 他缓缓合拢掌心,唇角微弯。 窗外,雪落无声。 父皇驾崩 冬至那日,玉京城下了今冬第一场雪。 皇城内外,朱墙黛瓦皆覆上一层素白,檐角铜铃凝了冰凌,风过时,泠泠如碎玉相击。 她立在承天殿外,玄色大氅垂落,肩头已积了薄雪。 殿内药香混着炭火气透出门缝,太医们低语如蚊,却掩不住那一声声压抑的咳。 我抬手欲推门,指尖却在触及雕花门框时顿住。 “殿下……”阿萦捧着热参茶上前,声音轻得几乎被风雪吞没,“陛下刚睡下。” 我垂眸,看着茶盏上氤氲的热气在寒风中迅速消散,如同父皇这些年日渐衰败的气血。 “今日进了多少药?” “半碗。”阿萦眼眶微红,“秦公公说……陛下咽不下。” 雪粒扑簌簌打在窗棂上,像谁在轻轻叩门。 殿内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,撕心裂肺,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。 我推门而入。 承天殿内,烛火昏黄。 皇帝半倚在龙榻上,面容枯槁,唇边还沾着未擦净的血丝。 见女儿进来,他微微抬手,示意太医退下。 “瑶儿……”他的声音沙哑如粗粝的砂纸,“来陪朕下完这盘棋。” 榻前矮几上摆着一局残棋,黑子困守,白子围城,胜负已分,却又似在等最后一手变数。 我跪坐在蒲团上,指尖拈起一枚黑子,却迟迟未落。 “父皇想让我走哪一步?” 皇帝低笑,苍白的指节轻敲棋盘:“你心里清楚。” 我抬眸,正对上父皇浑浊却锐利的目光——那眼神她太熟悉了,是帝王审视继承人的目光,是猛兽垂死前最后一次舔舐幼崽的力度。 “朝中那些人……”皇帝忽然压低了声音,“宋家可用,但不可尽信;寒门进士有才,却太过孤直;赵氏将门忠心,……” “父皇。”我轻声打断,“儿臣知道。” 皇帝静了一瞬,忽然剧烈咳嗽起来,帕子上绽开刺目的红。 “您别说了。”我攥紧了棋子,指节发白。 皇帝却摇头,喘息着指向殿角那口鎏金箱:“那里……有朕留给你的东西。” 子时三刻,雪下得更大了。 我独自站在殿外廊下,手中捧着那口鎏金箱。 箱中是一道密旨、一枚虎符,还有……一支褪色的桃木簪。 ——那是母后生前最爱的簪子。 “殿下!”秦直踉跄奔来,老泪纵横,“陛下、陛下他……” 檐下宫灯被风雪扑灭了一盏。 黑暗中,我听见承天殿内传来一声悠长的钟鸣——那是丧龙钟。 皇帝驾崩了。 雪落无声,天地俱寂。 三日后,瑞和皇帝灵柩入殓。 太女一身素缟,立于金銮殿前。 阶下百官伏跪,哀声如潮。 礼部尚书捧着遗诏,颤声宣读:“……皇太女金玉瑶,克承大统,即皇帝位——” 我抬眸望向殿外,雪已停了,阳光刺破云层,照在未扫尽的积雪上,折射出刺目的光。 恍惚间,仿佛看见父皇站在光里,朝我微微颔首,一如当年教批红时那般。 “瑶儿,这江山……交给你了。” 风声呜咽,似在回应。 当夜,我独自登上承天殿楼台亭阁。 从这里望去,整座皇城尽收眼底——朱墙白雪,檐角如剑,远处万家灯火如星子落凡尘。 “陛下。”身后传来赵昭的声音,“风大,当心着凉。” 我未回头:“赵昭,你说……父皇此刻能看见吗?” 赵昭沉默良久,低声道:“先帝若在,必以陛下为傲。” 我轻笑,指尖抚过栏杆上未化的雪。 这江山太重,可已别无选择。 新帝登基 正月初一,新帝登基大典。 储君身着十二章纹玄色冕服,九旒玉珠垂落眼前。 我缓步踏上玉阶,脚下红毡毯铺展,两侧禁军铁甲森然,刀戟映着春日。 礼乐声中,我接过传国玉玺。 玉玺入手冰凉,底部受命于天,既寿永昌八个篆字硌在掌心,像某种无声的诅咒。 陛下万岁—— 山呼声响彻云霄,震得檐角积雪簌簌坠落。 我抬眸望去,正看见御史大夫王邈袖中寒光一闪。 护驾! 赵昭的剑比声音更快。 血溅三步,王邈的尸体重重砸在丹墀上,那柄淬毒的匕首当啷滚落,在女帝冕服前划出一道银弧。 满朝死寂。 我弯腰拾起匕首,九旒珠帘晃动间,露出她唇角一抹冷笑:看来朕的登基大典,有人准备了余兴节目。 夜漏三更,紫宸殿内青烟缭绕。 我拆开北境八百里加急军报,烛火将金玉珩未死四个字映得忽明忽暗。羊皮卷角落还画着个歪斜的狼头图腾——那是漠北王庭死士的标记。 陛下。宋卷执烛走近,松香混着墨香萦绕袖间,刑部审出来了,王邈收的是幽州余党的钱。 我将狼头图腾按在烛焰上,看它蜷曲成灰:朕这位皇叔,倒是阴魂不散。 忽有夜风穿堂,吹得案头奏折哗啦作响。最上面那本折子被掀开,露出顾星辰力主改革科举的朱批——字迹清隽如竹,却在寒门入仕四字上被先帝画了个血红的叉。 宋卷的指尖轻轻压住折子:先帝驾崩前夜,曾召顾星辰密谈。 烛花爆响,映得她眉眼如刀:说了什么? 顾大人跪了一夜,只求一道恩旨。宋卷的声音轻得像叹息,求先帝准他出使西域。 殿外忽然传来三声更鼓,惊飞栖在宫墙上的寒鸦。 卯时,积雪没踝。 我在角楼拦住了背箱笼的顾星辰。他一身素布棉袍,肩头落满雪,像个最普通的赶考书生,唯有腰间琼林宴玉佩泄露了身份。 陛下。他躬身行礼,呵出的白气模糊了眉目,臣此去敦煌重整商路,必不负所托。 我抬手拂去他肩头积雪,指尖触到箱笼里探出的《水经注》书角:你早知道父皇会答应? 先帝问臣要什么。顾星辰抬眼,眸中映着雪光,臣说——愿为陛下拓万里疆土。 顾卿。我声音发涩,朕准你佩玉出京。 顾星辰却退后一步,郑重叩首:玉碎不可复,臣心亦如是。 晨光刺破云层时,朱雀门外只剩一行渐远的脚印。 正月十五,午门。 我高坐龙椅,看赵昭将幽州余党七十三人押上刑台。 陛下开恩啊!有人嘶吼着撞向铁链,我等只是奉命行...... 刀光闪过,头颅滚落雪地。 赵昭单膝跪地:按陛下旨意,已在他们祖宅搜出与漠北往来的密信。 她摩挲着龙椅扶手上的螭纹,忽然想起父皇临终那局残棋。 黑子困守,白子围城。 而她现在,要掀了这棋盘。 传旨。女帝的声音响彻午门,即日起,彻查先帝一朝所有边关军报。 寒风卷着血腥气掠过刑台,刮得肃静牌匾嗡嗡震颤。 夜深人静,独自站在玉琼宫前。 这座母后昔年的寝殿,如今蛛网横结,唯有宫灯十年未熄。 我推开尘封的殿门,惊起梁间栖燕。月光透过茜纱窗,照见案几上一封泛黄的信笺—— **瑶儿,若你看到这封信,说明母后再不能陪你放纸鸢了......** 窗外忽有雪落枝折声。 女帝的眼泪砸在信纸上,晕开了十七年前的墨迹。